賀寧馨看見鄭娥有些侷促的樣子,抿嘴笑了笑,道:‘也好。‘說着,便跟了鄭娥去她的內室閨房將大毛衣裳換了下來。
兩人脫了大衣裳,只穿着夾棉衣衫和裙子,倒是利落了許多。
賀寧馨和鄭娥一起回到暖閣裡面,坐到了羅漢牀上。
羅漢牀的小炕桌上擺着兩碟子內造點心,都是賀寧馨吩咐人給各個院子送過來的。鄭娥顯見都留着沒有吃,專門拿來待客用的。
賀寧馨伸手從點心盤子捻了一塊出來,放到嘴裡略嚐了嚐,便放到自己面前的小碟子裡,對鄭娥笑問道:‘你是西南壽昌府人?‘
鄭娥忙點頭,笑道:‘簡大哥到我們西南壽昌府從軍,纔跟我爹爹結識的。‘
賀寧馨笑眯眯地繼續問:‘那你家裡還有沒有別的親人?‘
鄭娥很明顯地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有些凝固起來。可是仔細看賀寧馨臉上,倒是言笑如常,並沒有急躁,也沒有殷切,就像真的是隨口問問而已。
鄭娥垂下頭,兩隻手無意識地把點心盤子裡面的點心重新擺放了一遍,才擡頭看着賀寧馨笑道:‘我還有一個堂姐,嫁在西南壽昌府。‘又不容賀寧馨再問,自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都說了出來。
‘我堂姐是我大伯父的女兒。大嫂曉得,我們家是軍戶,世代從軍。我大伯父運氣不好,年紀輕輕,剛剛成了婚,便在一次對羌族的戰場上沒了,丟下家裡的孤兒寡母。我大伯孃身子本來就不好,很快也跟着大伯父去了。只留下我大堂姐一個女兒,跟着我爹、我娘住——我大堂姐比我大十歲,她跟着我爹孃的時候,我爹纔剛成親,我娘還沒有我呢‘
說起往事,鄭娥嘴角含着一絲微笑,眼神有些迷惘,眼看着暖閣牆角里垂下的一個五彩金銀絲花開富貴大荷包宮燈,聲音都微微顫抖起來。
賀寧馨有些後悔問了這些話,忙打岔道:‘是大嫂不好,問起妹妹的傷心事了……‘
鄭娥回過神來,笑着搖搖頭,道:‘大嫂太客氣了。我無事——他們都是我的家人,我一輩子都記得他們。總不能因爲他們都不在了,我就連提都不提一句吧?‘很是心胸寬廣的樣子。
賀寧馨在心底裡又暗暗讚賞幾分,道:‘是大嫂着相了。妹妹這樣就極好。‘
鄭娥抿了嘴笑,爽朗地道:‘我這些年跟着盧姐姐學了不少規矩,可是盧姐姐是個不愛說話的,我可盼着有人過來說說話呢——我骨子裡,還是西南壽昌府的那個野丫頭,不像盧姐姐,纔是真正大家子裡的姑娘,跟我是完全不同的。‘
賀寧馨笑道:‘你們倆各有各的好,只是盧妹妹確實是沉默寡言一些。‘不止沉默寡言,還像總有心事的樣子。
鄭娥左手支在炕桌上,託了腮,看着賀寧馨那邊,低聲道:‘大嫂也看出來了?——我跟盧姐姐這麼多年在一起,雖然我曉得她對我是一片真心,可是我總覺得她有心事,我想過要幫她,她卻從來不露一點話頭出來。‘
賀寧馨本是隨口一說。她跟盧珍嫺相處的時間還不長,平日裡有她在的時候,盧珍嫺的話還比平時略微多一些,而且很有眉眼高低,又會照顧人。跟她在一起,任誰都有股如沐春風的感覺——倒是沒有看出來盧珍嫺有心事。
只是鄭娥既然這麼說,自然有她的道理。她跟盧珍嫺相處的時間最久,又是真心實意待人,盧珍嫺在她面前袒露一些心事,也不足爲奇。
賀寧馨一邊想着這幾日要有空一點要去看看盧珍嫺,一邊擡眼看見對面鄭娥紅撲撲的臉蛋,柔美中帶着幾分剛硬,忍不住伸手過去擰了鄭娥的小臉一把。
鄭娥吃了一驚,都忘了攔着賀寧馨的手,呆呆地被她掐了個正着。
賀寧馨被鄭娥不知所措的樣子逗樂了,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鄭娥這纔回過神來,一時童心發作,忘了盧珍嫺經常叮囑她的話,張牙舞爪地從對面撲過來,在羅漢牀上同賀寧馨鬧做一團。
兩人的嬉鬧聲傳到外屋。扶風和扶柳在外屋守着一個小小的銅製火盆,同鄭娥的大丫鬟竹兒說着閒話。
聽見屋裡家反宅亂的,幾個丫鬟有些着急,趕緊起身走到暖閣的厚重皮質門簾前面,微微掀開了門簾一角,往裡面看進去,卻見原來是兩個主子在嬉鬧,便放了心,輕輕放下門簾,自回到剛纔的位置上閒話去了。
賀寧馨同鄭娥都瞥見幾個丫鬟的身影,忙停了嬉鬧,從羅漢牀上坐起來。
賀寧馨起身整了整衣衫,頭上的髮髻又有些鬆散了。
鄭娥見了,忙去裡間屋裡拿了自己的妝奩匣子過來,放到炕桌上支起來。
賀寧馨對着妝奩匣子上的鏡子,整了整發髻,卻還是挽不緊。
鄭娥笑着道:‘我來幫大嫂挽個髻。‘說着,站到賀寧馨身後,拿起玉梳,很快就把賀寧馨的頭髮挽好了。
挽好賀寧馨的髮髻,鄭娥又坐回羅漢牀上,兩手伸到自己腦後,雙手翻飛,熟極而流地給自己挽了雙環髻。
趁着鄭娥挽髻的時候,賀寧馨往她的妝奩匣子裡張了一眼,卻只看見幾根銅簪在裡面,不由奇怪,拖過來她的妝奩匣子細看,又好奇地問道:‘這府裡每年不是四季衣裳、首飾的份例?‘大家子裡一般都是這樣的規矩,連下人都有,更何況主子?
鄭娥臉上一紅,心知自己又不小心了,忙將自己手上戴的一對碧玉鐲,耳朵上葡萄葉子小米珠耳墜亮出來給賀寧馨看,笑道:‘份例當然有,我都戴在身上呢。‘又將頭上插的鳳回頭雙夾累絲鏤空銀簪拔下來,擺在炕桌上。
賀寧馨見鄭娥尷尬的樣子,猛然意識到自己失禮了,忙笑着將妝奩匣子推了過去,道:‘是大嫂的不是,讓妹妹受委屈了。‘
鄭娥忙將妝奩匣子抱回裡屋,出來對賀寧馨笑道:‘今兒我露怯了,大嫂莫怪。‘又揚聲對外面的大丫鬟叫道:‘竹兒,去偏廂把蓮子羹端過來‘回頭看向賀寧馨,道:‘大嫂嚐嚐妹妹親手做得蓮子羹,看看合不合口味。‘
賀寧馨說了這半天話,也有些餓了,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外面的大丫鬟竹兒起身應了,對扶風和扶柳道:‘兩位姐姐自坐一會兒,我去端蓮子羹過來給夫人和姐姐們嘗一嘗。‘
扶柳擺手道:‘快去吧,快去吧‘
竹兒笑着行了禮出去了。等竹兒出去了,扶風和扶柳頭碰着頭挨在一起,低低地說起體己話來。
屋裡面賀寧馨也跟鄭娥又說起西南壽昌府來。
‘你那堂姐如今過得怎樣?‘賀寧馨又問道。
鄭娥再遲鈍,也覺察到賀寧馨今晚的話題,一直是繞着她的堂姐轉。
賀寧馨的手在面前的點心盤子邊緣上慢慢摩索,兩眼看着鄭娥的神色,目光裡似乎思緒萬千,似乎又空無一物,讓人難以琢磨。
鄭娥飛快地瞥了賀寧馨一眼,低下頭,將十個手指頭掰來折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我大堂姐是個苦命人。她從小沒了爹孃,跟着叔叔、嬸嬸,也就是我爹、我娘長大。後來長到十六歲上嫁了人,前幾年還好。她第一年就生了兒子,第二年就生了女兒,可是到了第三年,我們那裡出了瘧疾,我大姐夫便一病不起,染疾下世,又過了一年,我大堂姐的公公婆婆也跟着去了。諾大一個家,只剩下他們孤兒寡母。‘
賀寧馨先前聽簡飛揚輕描淡寫地說過一次,知道這位鄭嬌姑娘嫁人後不久就喪夫,然後又沒了公公婆婆,就靠自己把兩個孩子拉扯大。
‘一個寡婦帶着兩個孩子,實在不容易啊。‘賀寧馨忍不住感嘆了一聲。
鄭娥猛地點頭,道:“大嫂說得沒錯我娘當年也是經常這樣說,所幸他們家給她留下了一個茶葉鋪子,還有幾分田地產業,我爹那時候是個小官,護着他們一家子不成問題。‘
賀寧馨笑道:‘這就是天無絕人之路了。她只要本本分分,把兩個孩子拉扯成人,以後也是享不盡的後福呢。‘
這話鄭娥特別愛聽,不由對這位大嫂又親近了幾分,略帶叫喊地道:‘若是我娘還活着,一定能跟大嫂做個知己——你們說得話,都是一模一樣地呢‘
賀寧馨憐惜地拍了拍鄭娥的手,道:‘俗話說,長嫂如母。我雖不比你年長,但是因你叫我一聲大嫂,我也會盡心護着你的。‘
鄭娥聽了這話,兩眼有些溼潤,忙拿帕子拭了拭淚,掩飾着道:‘今兒是怎麼啦,這燈罩子上不斷有菸灰掉下來……‘
賀寧馨抿嘴笑,也不去揭穿她。
鄭娥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還有一件事,大嫂也當曉得。‘說着,擡頭看向賀寧馨的眼睛,鼓足了勇氣道:‘有一年,簡大哥在我們壽昌府的時候,也生了瘧疾。‘
賀寧馨低低地叫了一聲。瘧疾這種病,得要金雞納霜才能治好。可是大齊朝的金雞納霜特別稀少,每年僅有的幾兩出產,都進貢到宮裡面。外面的人想要一錢金雞納霜,那不僅是要傾家蕩產,而且是要冒着掉腦袋的危險。
雖然知道簡飛揚應該是熬過來了,賀寧馨的心還是提到了嗓子眼。
‘快說,飛揚是怎麼好起來的?‘賀寧馨着急地問道。
看見賀寧馨平靜的臉上有幾分焦急,鄭娥忙安慰道:‘大嫂別急。簡大哥福大命大,自然是沒事的——只是當時,‘她又看了賀寧馨一眼。
賀寧馨心裡有些不安,便不說話,只是用眼睛示意鄭娥繼續說下去。
鄭娥想了想,有些難過地道:‘那時候,我家的小dd也染了瘧疾。我爹正在外面辦差,我還小,我娘顧得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等她知道簡大哥也生了瘧疾的時候,着急得不得了,可是又不能丟下我和小dd,單單去照顧簡大哥。‘說着,有些歉意地瞥了賀寧馨一眼。
賀寧馨雖然擔憂,還是勸她道:‘你不用過意不去。這都是沒法子的事,你的弟弟……‘猛然想起來鄭娥明明沒有嫡親的兄弟姐妹。
鄭娥垂下眼簾,道:‘我的小dd,就是那一次沒的。我娘受不了,身子也垮了,沒熬幾年,也跟着去了。‘
賀寧馨伸出手,安慰般地拍了拍鄭娥。
鄭娥深吸一口氣,看着賀寧馨道:‘那一次,我娘沒法子去照顧簡大哥。可是瘧疾這種病,非得有人伺候不可——所以,所以,我大堂姐主動將簡大哥接到她家裡,親自照應……‘說完這話,怔怔地看向了賀寧馨。
賀寧馨的一顆心纔回到原處,忙起身雙手合什,對着西邊的方向唸了一聲‘阿彌託佛‘,感謝菩薩保佑。
鄭娥見賀寧馨並沒有變了臉色,而是一臉如釋重負地樣子,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對賀寧馨笑道:‘大嫂現在才拜菩薩,也算是晚了點。‘
賀寧馨回身坐回羅漢牀上,笑着道:‘我這是臨時抱佛腳,什麼時候都不晚的。‘
兩人說笑一陣子,賀寧馨又嗔着簡飛揚,道:‘這樣的救命恩人,他倒是沒事人一樣放在一邊,真不知他怎麼拉得下這張臉。‘
鄭娥聽了這話,偏着頭想了想,道:‘大嫂,這事也不怪大哥。大哥復了爵位,我們一起搬到京城來之前,大哥帶着我回去壽昌府給爹孃修墳,順便去問了問我大堂姐,要不要跟着一起過來——我大堂姐一口回絕了,說她跟我們非親非故,不願意寄人籬下。‘
‘倒是個有骨氣的。‘賀寧馨笑着讚了幾分。
鄭娥也笑,‘可不是?——我說簡大哥既然收了我做義妹,那我的堂姐自然也是簡大哥的堂姐,怎麼能叫非親非故呢?這話到底把我大堂姐得罪狠了。我們臨走的時候,她送都沒有過來送我們,只是使人送了一包上好的普洱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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