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舒芬心裡歡喜得似要蹦出來,面上還只是做出難過的樣子,拉了太夫人的衣袖,故作大度地道:“娘,他們還是孩子。娘就大人有大量,別跟他們計較了。”
太夫人斜着眼看了裴舒芬一眼,順手給了她一個耳光,又啐了她一口:“你們裴家人,沒一個好人!——出去!”
裴舒芬促不及防,被太夫人一個耳兄扇在臉上,左手下意識地捂了臉,嗚嗚咽咽地泣道:“娘,是世子和鄉君惹了娘,關媳婦何事?”
太夫人冷笑一聲,索性又抽了裴舒芬一個耳光,將她打到地上,道:“關你何事?你不記得你那天說的話了?——說我憑空多了個兒子、女兒,還多了個妹子出來,還說我一定會讓她進門的……我看你年歲不大,腦子就不好使了,自己說得話都不記得了!”一想起那天裴舒芬戳心窩子的話,太夫人就覺得胸口火辣辣的,恨不得撕爛了裴舒芬的嘴才能順氣。
裴舒芬的兩邊臉上火辣辣地,沒想到平日裡說十句話,太夫人未必記得住一句。如今過了三個月了,當初爲了逞一時之快說得話,太夫人卻記得牢牢的。看來,太夫人不是記不住別的話,而是不關她事的話,她都懶得聽。只有跟她切身相關的,才記得牢牢地……
這一瞬間,裴舒芬突然明白了嫡姐裴舒凡爲何懶得跟太夫人搞好關係,也從來不奉承討好太夫人。——實在因爲太夫人這種人,說翻臉就翻臉,從來都只顧着自己一個人,對所有不如自己的人都當是自己腳下的泥,想踩就踩。對於這種人,當然沒有奉承討好的必要。
從地上爬起來,裴舒芬不發一言,低着頭站在旁邊。
太夫人看了她一眼,見她兩邊臉上各有一個巴掌印便遞了塊帕子過去,道:“擦一擦,省得一會兒老大見了,又說我給你臉子瞧。”
裴舒芬默默地伸手接過帕子,往臉上隨便貼了貼,便將帕子攥在手裡,揉成一團。
太夫人回身走到椅子上坐下,對裴舒芬吩咐道:“出去讓外院備車,明日我要親自去會一會那個狐狸精!”
裴舒芬福了一福離開太夫人的慈寧院,自去尋外院的管事問路備車。
這邊鎮國公府裡,賀寧馨和簡飛揚兩人分別了三個月,才又聚在一起,卻都累得話都不想說早早地就熄燈睡了。
這一覺,睡到第二天午時方醒。
賀寧馨的大丫鬟扶風和扶柳進來瞧了幾次,見沒有醒,便守在外頭,也沒有打擾他們。
橫豎如今府裡頭沒有別人,只有盧珍嫺和簡飛怡住在內院。鄭娥因爲堂姐鄭嬌帶着孩子來到京城,又在寧遠侯府裡演了那樣一齣戲,便不好意思再回鎮國公府住。
眼看過了午時早食是沒法吃了。
扶風便讓扶柳帶着三個剛留頭的小丫鬟在這裡守着自己去了廚房,讓他們將做好的早食分給下人吃了改做午食。
國公爺簡飛揚愛吃濃油赤醬的葷菜,夫人卻口味清淡,偏愛素菜和海鮮。
扶風看了看轉牌裡準備的菜餚,便吩咐廚娘道:“做一個江米釀鴛鴦鴨,再拿陶罐將前兒安郡王府送來的野雞崽子偎着海蔘燉了。再給夫人炒一個什錦鮮蘑,備上冬瓜蒸江瑤柱就行了。”
野雞崽子和海蔘都是益氣補中的大補之物,尋常時候,國公爺和夫人都不會吃這樣的東西。
不過這一次,國公爺瘦了一圈,扶風估摸着,夫人也是願意給國公爺補一補的。
廚娘笑着應了,問扶風:“扶風姐姐,可要備些潤肺的甜湯?——我們這裡有上好的雪梨,還有冰糖、雪蛤,再配上些親家太太送來的上好血燕,給夫人補身子最好。”說得親家太太便是賀寧馨的孃親許夫人。
扶風也笑,道:“那就麻煩了,給夫人每日燉上一盅冰糖燕窩雪蛤羹吧。”這羹是調理婦人身子,備孕用的。眼前的這位廚娘是賀寧馨的孃親許夫人千挑萬選陪嫁過來的,當然手藝不是一般的好。
吩咐完廚房裡的人,扶風轉身回了致遠閣。
在致遠閣門口,扶風跟前來請安的盧珍嫺和簡飛怡碰了正着,忙福了一福,對兩位道:“國公爺和夫人身子有些不適,兩位晚些時候再過來請安吧。”
簡飛怡張了張嘴,盧珍嫺卻趕緊拽了她的衣角幾下,笑着對扶風道:“大表哥和大表嫂這陣子累得很,讓他們多歇一歇。我們明兒再來也是一樣的。”
扶風微笑着點點頭,對她們福了一福,目送着盧珍嫺半拖半拽地將簡飛怡拉走了。
致遠閣的上房內室裡,賀寧馨已經醒了,起身披了黛藍的對襟褂子,半坐在牀頭,靠着一個水綠色的大迎枕,拿了把玉梳慢慢梳着頭髮,想着心事。
簡飛揚覺得臉上有些癢,睜開眼睛一瞧,卻是賀寧馨的長髮有幾絲拂到自己面上,髮絲清香飄搖,如最柔軟的羽毛拂在面上,一直癢到心裡去了。
簡飛揚撈起了賀寧馨的長髮一端,在面前深深地嗅了嗅。
賀寧馨垂眸看見簡飛揚的樣子,有些想笑,又忍住了,輕輕將發稍從簡飛揚手裡拽了出來,似笑非笑地道:“……飛揚。”十足十像那日鄭嬌在寧遠侯府裡的口氣。
簡飛揚打了個寒戰,忙從袷紗被裡鑽出來,坐到賀寧馨身邊,摟了她的肩膀連聲道:“小祖宗,你想問什麼就問好不好,做什麼扮鬼嚇唬人?”
賀寧馨噗哧一聲笑得彎了腰,道:“我明明是扮得溫香軟玉、紅顏知己,怎會是扮鬼那樣嚇人?”
簡飛揚嘿嘿地笑了兩聲,在賀寧馨臉上狠狠地親了兩口,道:“好了你不用問,我全招,行了吧?”
賀寧馨偏着頭斜睨了簡飛揚一眼,滿頭的秀髮都如水波一樣輕輕盪漾起來。
簡飛揚將賀寧馨的長髮撈起,用手綰了綰,給她盤了一個偏髻又伸手從牀旁邊的小櫃子上,取了賀寧馨放在那裡的一支羊脂玉鏤空蓮花簪,插在髮髻中間。
賀寧馨臉上的笑一絲絲褪了下去,睜着黑沉沉的大眼睛看着簡飛揚,微張的雙脣細潤飽滿,不點而丹。
簡飛揚微微一笑,雙手將賀寧馨抱在了懷裡,抵着她的額頭,道:“這事說來話長。剛回到祖籍的時候·盧嬤嬤對我最好,我也很照顧她。盤頭髮,就是那時候學會的。一直到後來表妹來到我家,纔將照顧盧嬤嬤的活兒接過去了。”盧嬤嬤,便是簡飛揚的親孃,真正的鎮國公夫人。只是簡飛揚叫慣了“盧嬤嬤”,一時改不過來。
賀寧馨靜靜地聽簡飛揚說話,一動不動地靠在他懷裡,平日裡鏗鏘有力,不讓鬚眉的女子,居然有了幾分軟弱的樣子。
“後來,你都知道了,我離開了家·跟着西南軍過來徵兵的差官,去了西南壽昌府,做了一名小小的士卒。我很幸運地分在了鄭老爹的隊裡。從此跟鄭家人便熟識起來。”簡飛揚眼望着前方,慢慢回憶着當年的事情。鄭老爹便是鄭娥的父親。
賀寧馨方纔“嗯”了一聲,道:“我聽鄭娥提過,你在壽昌府生了一場大病。當時鄭娥的孃親要照顧她的小弟,沒有能力同時照顧你,所以鄭娥的堂姐鄭嬌便自告奮勇地接了你去她家,衣不解帶地服侍了你一場,一直到你病好。”
賀寧馨坐直了身子,看着簡飛揚的眼睛,道:“說起來,你的救命恩人其實不止鄭老爹一個人。——鄭嬌也算你的救命恩人。”
簡飛揚點頭,道:“鄭老爹在戰場上救了我一命,卻付出了他自己的命。而鄭嬌,只是在我生病的時候,服侍了我一場。雖然也算是救命之恩,可是同鄭老爹的,絕不能同日而語。再說,”簡飛揚頓了頓,“她在我病中照顧我,我也很感激她。這些年,我對西南那邊從來沒有吝惜過,銀子、衣料、皮毛、吃食、首飾,都是源源不斷地送過去的。—我花的銀子,就是請個國手大夫都夠了。還她的人情,也算是綽綽有餘了吧?”
賀寧馨默然了半晌,問道:“你……以前有沒有許諾過她什麼?”看鄭嬌那天的樣子,似乎已經以簡飛揚的人自居了。
簡飛揚沉默了一會兒,道:“後來病好了,她還是很關照我。經常幫我做衣裳什麼的,也做過鞋。不過那時候,營裡發得有鞋,她做得鞋,沒法打仗的時候穿,我就沒有要。不過衣裳倒是要了。”有些心虛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盯着賀寧馨的表情,生怕她突然發飆或者翻臉,都不知道要怎樣哄她才行。
“我當她是大姐而已。從來沒有想過別的。”簡飛揚又急着解釋,“早知道要了幾件破衣裳,會惹出這麼大的誤會,當年我就應該全退回去。”又嘀咕起來:“我到了京城,每年送年禮的時候,外院都送了許多名貴的衣料回去,早就還清了好不好……”完全當是等價交換,根本沒有意識到那一件件衣裳,一雙雙鞋裡面蘊藏的情意……
賀寧馨失笑,又想起簡飛揚那時的慘狀。一個罪臣之後,本來就毫無前途。就算從了軍,也就是給人做替死鬼的命。而簡飛揚那時的娘,又是個西貝貨,恨不得置他於死地。在那樣的情況下,鄭嬌雖然是個寡婦,卻是家有餘財的寡婦。她認爲自己配得上簡飛揚,也不算是癡心妄想。
大齊朝的女子,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改嫁的寡婦多得是。所以鄭嬌才存了一份心,搞出那麼多的事。只可惜她遇上了一個根本沒有開竅,又牢牢記住要回去娶自己從小就定了親的未婚妻的簡飛揚,所以諸多媚眼都做給了瞎子看,白費力氣了。
賀寧馨相信了簡飛揚,反手握住他的手,道:“看來,是她想多了。你放心,如今我是你妻子。你欠她的人情,我幫你還就是了。”
簡飛揚鬆了一口氣,笑道:“不用再還了。我早還完了。你若再還,就該她欠我們的了。跟這些不相干的人欠來欠去,有什麼意思?”明顯不想再跟鄭嬌有來往。
賀寧馨抿嘴笑道:“也不算不相干。鄭娥是我們的妹子,她是鄭娥的堂姐。說來說去,都是親戚。就照了一般親戚來往吧。若是她還不明白,我再去敲打她。”
簡飛揚連連點頭:“都依你。只別再來煩我就是了。”
賀寧馨輕輕打了他一下,道:“你也不算是完全沒有錯。所以這一下子,算是懲罰你。”
簡飛揚笑嘻嘻地拉過賀寧馨的手拍自己,道:“該打!該打!”
兩人在牀上嬉鬧了一陣子才起身。
外面的扶風等了好一會兒了,見夫人終於出來了,扶風連忙上前遞過去一張帖子,道:“夫人,鄭娥姑娘那裡送來一張帖子,請夫人明日去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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