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奶奶這話有些道理,可是用在這裡卻不合適。——謠言分很多種,有的可以置之不理,橫豎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可是有的謠言,卻是不可忽視。所謂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有的謠言是空穴來風,自然會自生自滅。可是有的謠言,並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你若不理它,便會越傳越盛。以後能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我看,兩位還沒有真正想過吧?”沈氏笑着綿裡藏針接着道。
“隆慶元年秋的時候,京城有謠言說地龍翻身,各家各戶都開始囤積米糧油應災,導致有些無良商人囤積居奇,大賺了一筆。後來刑部的刑偵司揪出來幕後的造謠撞騙者,乃是囤積居奇的商人在背後操縱。——這些商家的下場,想必在座的有些人早已知曉。”
其實隆慶元年的那件“地龍案”,並不僅限於商業上的詐騙和哄擡物價。更重要的是,有人企圖利用這個地龍翻身的謠言生髮開去,說成是上天預警,帝王失德,並且四處串聯,隱有反意。
隆慶帝當時剛登基,讓他昏招迭出的龐貴妃還沒有進宮。那時的他還是個頭腦清醒的年輕人,因此立即在緹騎的配合下,以雷霆手段收拾了這一起別有用心的造謠者,和一些企圖渾水摸魚、漁翁得利的不法分子。
這樁“地龍案”,將當時大齊朝裡最大的三戶皇商滅族。男的十六歲以上一律處斬,女的全部沒入官家教坊司爲ji爲奴,世代不可以贖身從良。還有若干跟地龍案有關的官員吏目,也都被清掃一空。因此給當年新科的進士們,騰空了許多位置出來,也使隆慶帝能順勢安插啓用自己的人手,讓大齊朝也頗國泰民安了十幾年。——而那三戶皇商的家產之富,能當得了先帝時代十年的國俸。這番抄檢,自然爲大齊朝國庫的充實,立下了汗馬功勞。
裴舒芬聽見沈氏講古,眉頭微皺。她這幾年囫圇吞棗讀的書不少,可是像這種大事要案之類的書,她在前世就不喜歡讀,到了這個異世,她更是將這類的書都直接跳過去了。
無奈之下,裴舒芬站在堂上,迅速地往堂下瞥了一眼,見屋裡的人表情各異,心裡便有了計較,微笑着道:“大舅奶奶說得有理,其實我們也查過的。只是大舅奶奶知道,這種謠言無頭無尾,實在是防不勝防。——我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沈氏聽了裴舒芬的話,似笑非笑地道:“若是能查出頭尾,你們寧遠侯府又當何爲?”裴舒凡正經是寧遠侯府的人,此事從明面上說,得由寧遠侯府爲她出頭纔是。
沈氏此次所爲,在外人眼裡,已經有些越俎代庖,仗着三朝首輔的餘威,咄咄逼人了。
裴舒芬想了想,看向太夫人道:“此事事關重大,當由娘做主。”
太夫人在心底裡盤算一番,覺得這謠言傳了這麼久了,要查頭尾,可是大海里撈針呢,不知要撈多久……
“這事若是能查出首尾,老身一定上報皇后娘娘,治她個不敬之罪”太夫人便擺出了義憤填膺的樣子。
沈氏點頭道:“太夫人這話說得好——對一品忠貞國夫人不敬,就是對寧遠侯府不敬,也是對皇后娘娘不敬,更是對聖上不敬。這樣的大不敬之罪,依大齊律,輕則腰斬棄市,重則株連九族,實在是要好好查一查,看誰有那麼大膽子,只圖口舌之快,能拿着父母家人的命當兒戲”
話音剛落,堂下東面一桌上坐着的東鄉侯繼室胡氏已經咕咚一聲從座位上跌下來,暈了過去。
胡氏帶來的丫鬟趕緊上前一通拍胸揉背的急救,總算把她救醒了過來,又拿了熱茶過來,讓她慢慢喝了好壓驚。
裴舒芬聽了沈氏的話,也臉色煞白,好不容易纔鎮定下來,忙忙地走到堂下胡氏身旁,關切地道:“可是身子有不適?要不要我叫人送你們去別處歇息歇息?”
胡氏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拉着裴舒芬的手虛弱地道:“頭疼得很,請恕我先走一步。”
裴舒芬正要點頭應允,沈氏卻從堂上緩步走了過來,對着胡氏道:“胡夫人,把話說清楚再走不遲。”
胡氏看見沈氏走過來,義正詞嚴地問她,兩眼發黑,又想暈過去。
沈氏冷冷地道:“若是再暈了,就只有直接拉到順天府的大堂去問話了。”又好象說錯了一樣,輕輕拍了自己的左臉一下,道:“該打居然忘了,這樣大罪,應該直接上刑部大堂纔是。——順天府可是不夠格兒來審的。”
胡氏不敢再暈,只好掙扎着站起來,色厲內荏地道:“你不要嚇唬我——大不敬之罪,是對君而言。裴舒凡不過是個一品國夫人,哪裡就當得‘大不敬’三個字”
沈氏見胡氏還有些見識,微微點頭道:“你也算有急智。不過是不是‘大不敬’之罪,也不是你我說了算的,也當有刑部說了算。——再說,就算不是‘大不敬’,治一個‘藐視朝廷’的罪是跑不了的。我們大姑奶奶的一品國夫人是聖上親封,你詆譭於她,就是‘藐視朝廷’。你可知,‘藐視朝廷’同‘大不敬’是一樣的罪罰?”
胡氏在大齊朝的律法上,當然沒有沈氏術業有專攻,一時又被嚇住了,雙脣翕合了半天,才發覺自己被忽悠進去了,憋出一句話道:“如何說是我詆譭她的……關我什麼事?真是荒謬”
沈氏繞着胡氏走了兩圈,看過來,又看過去,意味深長地道:“這滿屋裡,就你一個人聽說對一品忠貞國夫人言辭不敬,是要‘腰斬棄市’、‘株連九族’的,就暈了過去。——若不是你心虛,你怎麼會嚇成這樣?這話不是從你那裡傳出來的,又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胡氏絕對不認這個理兒,哆嗦着靠在一旁扶着她的大丫鬟懷裡,嘶聲道:“你胡說八道——你剛纔說得那樣嚇人,我膽兒小而已……從來沒有聽過這樣血淋淋的事兒……”
“東鄉侯當年也是戰功赫赫,殺人如麻的人物,怎麼會娶了這樣一個膽小如鼠的填房?——真是天大的笑話”沈氏嗤笑道,“你也別裝了。那些話最開始就是從你們府上傳出去的。——你以爲我沒有證據,就來胡亂指證別人嗎?”
“你有什麼證據?”胡氏有些不信。
沈氏停住腳步,立在她身前,平靜地道:“刑部刑偵司、緹騎。”
胡氏這才痿了,臉色灰敗,抓着身後丫鬟的衣袖,四處看了看,衝身後的一個婆子叫道:“不關我的事——是這個賤婢說得”
沈氏往她身後看過去,只見一個身穿深藍色右衽棉袍,腰繫青色腰帶的婆子,在胡氏帶來的一羣丫鬟婆子身後躲躲閃閃,不敢擡頭。
“你過來。——你們夫人說,是你最先傳得話?我可要問你,寧遠侯府內院裡的事兒,你個東鄉侯府上的婆子,如何知道的?還是你自己嘴賤招搖,胡亂編造的?”
那婆子本是胡氏的心腹,在東鄉侯府內院也是一號人物。如今卻臉若死灰的被幾個丫鬟推了出來,跪在沈氏面前,全身不斷哆嗦,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
“不說話?看來就是你的錯了。——我們大姑奶奶不知跟你有什麼仇,要你這個東鄉侯府的婆子編出這樣的瞎話詆譭於她。也罷,你這樣無中生有,詆譭朝廷一品國夫人,罪當腰斬棄市。至於會不會連坐你們東鄉侯府……”
沈氏話音未落,那婆子已經醒過神來,殺豬般地大聲叫:“跟奴婢無關啊——是寧遠侯府的張嬤嬤跟我說的……”張嬤嬤是寧遠侯府正院中瀾院裡的管事婆子,寧遠侯府的家生子,如今天天在裴舒芬面前鞍前馬後,很會來事兒,而且是有名的大嘴巴。寧遠侯府附近的幾家公侯府裡頭,跟張嬤嬤有交情和親戚關係的人不少。
“你怎麼會認識寧遠侯府的張嬤嬤的?你可知道,胡亂攀咬,可是要罪加一等的”沈氏很能順藤摸瓜。
那婆子支吾了一會兒,纔有些羞愧地低頭道:“張嬤嬤……是奴婢的姻親……”
沈氏微微一笑,不再追問,只是眼看着裴舒芬不說話。
裴舒芬在旁聽見終於這根線終於繞到了寧遠侯府,馬上厲聲道:“給我把張嬤嬤帶上來”又轉過身對沈氏讚賞道:“大舅奶奶真不愧是前朝刑部尚書的嫡長女。這一番問案緝兇,實在是厲害——多虧了大舅奶奶,我今兒才知道,這話原來是我們寧遠侯府的下人傳出去的。”
說着,裴舒芬在堂上給沈氏跪了下來,滿面羞愧地道:“都是我治家不嚴,才讓這等下濺之人興風作浪,污言穢語,詆譭大姐。——大舅奶奶要罰,就先罰舒芬‘治家不嚴’的罪吧。”
沈氏笑道:“剛纔不是說難找傳話的源頭的?現在我幫你們找到這‘罪魁禍首’了,你們可得好好審一審,這張嬤嬤,跟我們裴家的大姑奶奶,到底有些什麼解不開的仇怨。要等她過世兩年了,才傳這些對這個下人來說,毫無好處的謠言……”輕描淡寫地避過裴舒芬自稱“治家不嚴”的過錯。
裴舒芬苦笑了一下,低了頭不說話。
太夫人在旁看見繞了半天,把自己府里居然繞進去了,心裡直髮怵,忙扶着大丫鬟抱琴的手,祭起生病大法,道:“我有些頭暈,掌不住了,得回去歇着去了。”
裴舒芬見太夫人要走,忙起身道:“娘,這裡可怎麼辦呢?”
太夫人頭也不回地道:“你是主持中饋之人,你做主吧。——這等詆譭主子的下人,你不要手軟。或打,或殺,或賣,要趕緊處置了纔是。”
沈氏卻上前一步,攔住太夫人的路道:“太夫人若是這樣走了,這堂上沒一個人夠格給我們裴家的大姑奶奶主持公道。還請太夫人不要見怪,我就只有把有關人等送到刑部去審結了。”
太夫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想,在席上十分尷尬。
裴舒芬見狀,急步上前把太夫人親自攙扶到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又叫人去把張嬤嬤叫進來。十分坦蕩公正的樣子,讓沈氏心裡微微有些犯疑。
中瀾院裡的張嬤嬤聽來人說是有關先夫人裴舒凡謠言的事,唬了一大跳。待來到堂前,聽說詆譭一品國夫人乃是大罪,張嬤嬤立時叫起撞天屈來:“大舅奶奶明鑑這事跟奴婢無關。——這些話,奴婢都是聽桐葉說的”
桐葉是裴舒凡的陪嫁丫鬟,在寧遠侯府裡也是裴舒凡的心腹。當年跟裴舒凡有過交情的貴婦人,都曉得這個丫鬟,乃是裴舒凡生前倚重過的。
沈氏聽說這話居然是桐葉先傳的,頗有些意外。——她本來以爲,這樣繞了一大圈,最後一定能繞到裴舒芬身上。就算不能找到直接證據,也能找到間接證據來敲打她。可是桐葉,卻跟裴舒芬隔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