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九月初, 入冬前, 正是碧山村點胡豆的日子。
葉二嬸身爲娘子軍的頭兒, 一天到晚, 村裡頭三姑六婆瞎事吵得她頭疼, 這日子過得還真像泔水缸,哪缺補哪。
今天下午, 黃嬸婆家大兒媳生娃娃, 她就得代替她將地裡頭的胡豆點完。
葉二嬸將田間的雜草除掉, 用鐵楸鑽成一個個行列整齊的小坑, 思丫頭跟在她後頭,在每個坑裡頭放上兩個胡豆種子。
“媽!胡豆熟了,我可以有胡豆鏈嗎?”
思丫頭看着胡豆種子,喉嚨裡使勁兒嚥了咽口水,歪頭問道。
葉二嬸沒回頭,繼續麻利幹活, 笑道:
“你大伯孃今兒個趕集去了,聽說還帶回來什麼‘大鍋飯’好消息,以後人人都有的吃。回頭嘴甜點兒, 請她幫你煮五香胡豆哩!”
村裡頭,家家戶戶的孩子都玩過胡豆鏈, 這是一種能夠吃的項鍊,丫頭們特別喜歡。
它是用針線穿胡豆,然後將它放在飯鍋頭上蒸熟,取出來掛在娃娃們的脖子上。
娃娃們帶着胡豆鏈, 一邊在村裡頭嬉戲玩耍,饞了就將熟胡豆,一顆一顆捋下,扔進小饞嘴裡,香着呢!真是既好吃又有得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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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完胡豆,刨會兒糞,葉二嬸也沒急着回家,牽着思丫頭小尾巴的手,往村子東邊土屋趕去開會。
還未進屋裡頭,大老遠,就聽到隊裡小幹部們
吵吵鬧鬧嘮着閒嗑。
隊裡小幹部都是村裡人,每天低頭不見擡頭見,拐彎抹角都能攀上親戚。大傢什麼話都敢扯,什麼嗑都敢嘮,時不時哈哈大笑,看來今天大傢伙很精神。
“杏花嫂,今晚又把咱村裡頭最小的幹部,給拎來了啊!”記工員瞟了一眼思丫頭,笑呵呵打趣道。
葉二嬸斜了他一眼,回道:
“瞧你那瘦竹杆樣,信不信,我能一隻手把你也拎起來哩!”
隊裡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會議,大家都很隨便,有盤腿坐地上的,也去倉庫搬糧食袋子的,蹲着的……葉二嬸見有一空位,一屁股坐下,再把思丫頭抱起來。
她算是明白啦,隊裡頭開會沒想象那麼嚴肅,大家夥兒都是爲村人們幹活的。
“聽說你家大嫂,從鎮上帶了十多個大水缸哩!”記工員笑嘻嘻吐槽道。
葉二嬸捏捏自家閨女的肩膀,翻了個白眼道:“你咋不說說,咱嫂子的哥哥,還送她一頭驢呢!”
對面的出納員,抿嘴笑道:
“我見過那頭驢,看起來挺瘦,聽說脾氣犟得很。”
葉二嬸點點頭道:
“你還別說,這頭驢精得很,家裡頭只認安小子一人,除了他,誰都使喚不得,就連咱嫂子的二哥,也不能騎它呢!看起來,當初他一早就想把驢留下,這纔是疼妹的好哥!”
衆人想到那驢,有聯想到今天同村人路上遇到的煞龍衣,立即嘰嘰喳喳討論起來,各有各的說話,說得是神乎其神,一隻螞蟻也能被吹成螞蟻精。
屋門口,張隊長摸着下巴聽了一小會熱鬧,才清了清嗓子,嚴肅道:“安靜,安靜,大家夥兒準備開會!”
聊得正歡的隊員們,漸漸收了玩鬧,也擡起頭,認真看向張隊長。
“杏花同志,這瘦驢聽說只聽安小子的?看來以後磨白麪豆粉的活,他得包下哩!小紀,你記一下,以後到了使磨的時候,若忙活的是安小子,按照大人來記工分。”
張隊長一開口,就說得人迷迷糊糊,兩眼迷茫。
瘦驢磨面記工分,這跟葉家小子有啥關係?
見大傢伙疑問的眼神,張隊長輕咳一聲,開始解釋道:
“大傢伙應該聽說‘公共食堂’的事兒,以後隊裡的人一起幹活,一起做飯。大隊上傳來消息,各家各戶鍋碗都得砸了,養的家畜都得充公,還有家裡頭的糧食都得上交,有的家菜窖也躲不過。”
碧山村屬於南邊,過冬的菜窖不是各家各戶都有的。之前若是遇上豐收年,那麼這些小菜窖大多都是入冬前現挖的,用來存放糧食。
每到了春天,大多數人的菜窖也就填了,來年有豐收重新再挖新的。
大隊裡的大菜窖倒是還在,但裡面空空如也,一到夏季,因爲涼快,很多娃娃們都在裡面跑來跑去。
不過因爲離倉庫遠,今年收成不錯,據說又要挖新的。
聽到這消息,隊員們開始鬧哄哄討論起來,畢竟第一次遇到這事兒,新鮮有、緊張有、擔憂也有。
張隊長暫時不說話,等大傢伙討論的差不多了,又下了一劑重藥:
“你們也知道咱家村裡頭來了三位高中生新同志,上頭需要鍊鋼,那些鐵鍋鐵爐鐵鎖菜刀鋤頭鍋鏟……統統當作廢鐵上交,反正都在公共食堂吃飯,家裡也不燒火了,這是公社裡頭傳達的意思。”
鐵鍋當廢鐵?
年紀最長的龐老漢,坐不住了,他搖頭道:
“隊員們恐怕不肯交,那些子可都是好東西啊!”
張隊長嘆息一聲,“龐叔,我也知道這個。但是這事兒,還輪不到我來做主。公社大隊都會出人,成立監督小組,挨個村挨個村檢查。先是讓我們把村人們聚集在一起,我們要跟着他們去一家一戶搜東西。”
要說他一人負責,哪會有這麼多事兒。
村裡頭都是鄉親們,大家想交就交,不想交就留着,但是一涉及到公社,這可就是嚴肅的大事兒。
葉二嬸思考一會兒,才道:
“我嫂子的哥嫂都在縣城裡邊兒,他們也聽說過這鍊鋼,大多數到最後煉得都是些沒用黑疙瘩,然後又扔掉了。我可捨不得嫁妝上的鐵鎖!”
“要是鐵爐都拿來鍊鋼,咱們冬天老人能受得住?我媳婦兒一到冬天,手爛得跟開花兒一樣。”
鐵疙瘩?
這更讓人心疼那些子鐵鍋鐵爐。
記工員轉了轉眼睛珠子,小聲道:
“我媽有一把好剪刀,寶貝得很,是她的嫁妝,姥姥去世留給她的,我能偷偷藏起來嗎?”
藏起來?
有人的心思活絡起來。
張隊長瞥了他一眼,“到時候把咱們村翻個底朝天,屋頂地頭都不放過,到時候你能藏到哪去?”
隊員們暗自交流個眼神,能藏多少,能藏到那裡,各憑本事唄!
張隊長彎了彎脣角,準備等下去白老爺子,探望新同志去。
要說這事,本來他還沒打算,將它拿到會議上說。
誰知道今個兒葉家‘舅舅大水缸’的樂事兒,傳得沸沸揚揚,他才知道,村人們都又去鎮上趕集買東西。
這要是不提醒一句,到時候就把村民家裡頭的東西都拿光,他心裡怎麼都說過不去,尤其是對白老爺子他們一家,他們家裡頭可是最富的!
此次會議,提前拿出來說,就有‘光明正大’提醒之意。這事就算公社知道,他不過是開個會,積極完成任務而已。
況且,村民們知道,也只能私下來處理,誰都怕挨批評。
至於,大傢伙怎麼躲過搜查,各憑本事唄!
“村裡頭要建公共食堂,到時候肯定少不了請泥瓦匠,張老爺子也得忙……”
“還有食堂建立後的炊事員,村裡頭有哪家做得飯最好吃,白老太太不錯,還有紅霞同志,她們家裡都有牲口,單憑這個,食堂炊事員少不了……”
***
驢板車上,最先入眼的是,大小不一的缸缸罐罐碼得整整齊齊,爲抱着泡豇豆泡蘿蔔泡辣椒等各類泡菜不壞,被封得嚴嚴實實,看不清裡面。旁邊還有兩個封住的麻袋也不知道是什麼。
能讓葉家人看到的是,小水缸裡頭有三五個大南瓜大冬瓜,以及一些碗筷,那些碗比家裡頭好多了,上面竟然有牡丹花。
圍着水缸旁邊還有幾個憨憨的南瓜冬瓜,尤其是那露着誘人的南瓜肉……還有疊起來的大鐵鍋,熬湯的瓦罐,鍋鏟菜刀……鹽油醬醋都有……
除去在白家旁聽新同志鍊鋼的葉三叔,以及還在開會的葉二嬸思丫頭,其他人全都長大了嘴巴,一臉不可置信。
“小人書!”
曉丫頭蹦噠過去,打破寧靜。
葉爸爸呆呆愣愣出聲:“媳婦兒,你不會是打劫去了吧?”
終於知道葉媽媽爲什麼要編一個大水缸的故事。
葉媽媽哄着粘人的小五,滿臉心疼之餘,瞥了他一眼,對老倆口笑道:
“爸,媽,咱家今個兒還真託大鍋飯消息的福,咱們先把這些東西搬到屋子裡去,這個啊,等會兒我跟你們細細詳說!”
老爺子心情複雜的看着瘦驢,嘆道:
“行!聽你的。大鍋飯的事咱先不說,老大家的,這大水缸的事,真是委屈國泰替咱家背鍋,還有這瘦驢,咱們家本來就欠親家許多,怎麼能夠……”
大鍋飯?
爺爺奶奶!
甜妹兒瞬間回過神來,眼睛忽然變紅,眼淚珠又嘩啦嘩啦掉下來。
她刷的一下,飛速從葉媽媽身邊衝出去,抱着葉老爺子的小腿。
因憋着,在路上沉默許多,此刻想到傷心處,哇哇大哭起來。
除去葉媽媽葉奶奶,大老爺們孫輩們,還沒注意她走路跟平日裡不同。
此刻,衆人都以爲她第一次出門趕集,想家了,忙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哄了起來。
“爺爺奶奶,哇!”
甜妹兒越想越傷心,小人書大南瓜,在她眼裡已通通不存在。
什麼破大鍋飯!
爺爺奶奶爸爸…他們怎麼可能死掉!
今天下午,葉奶奶去過二碧山一趟,對於她的各種疑問暗示,楊婆婆只回了一句,“聽甜妹兒的。”
這一下子,她忽然想起來,走到老伴身邊,對老伴使了個眼色,然後把丫頭扯起來摟在懷裡。
葉安誠神來一筆,“四妹妹是不是被煞龍衣嚇到了,那個好長好粗的!”
兩位啥都懂的漢子:……這小子能不能形容得靠譜點兒。
葉奶奶抱着甜妹兒晃來晃去,拍了拍葉媽媽的肩膀,道:
“老大老二你們先搬東西,老大家的先喂小五,老婆子先回房哄哄甜妹兒。老頭子你也跟來,咱家小閨女,可跟你一起最最親。”
在傻大兒子羨慕目光注視下,葉老爺子努力板着臉,重重咳嗽一聲,跟在葉奶奶屁股後頭,進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隊長的想法,區域什麼的,都很重要。
同一個省,不同市,我爺爺那邊,死的人很多,吃樹皮草根觀音土。
我外婆這邊,也缺少糧食,但曾外祖母是盲人,她都能活到媽媽她們出生,更不用說一百多歲的增外祖父。姨婆舅公……祝願他們每個都滿一百二十歲。
葉子寫的隊長,絕對是個好隊長,哈哈~
仙女們別擔心,小人書在紅色時期之前,都是合理的,還有賣有租的,這可是能識字的東西,至於七八年後,咱們學着其他人一起‘解決’,嘿嘿哈嘿~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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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豆就是蠶豆,葉子很愛吃炒的脆的,市場上賣的也挺喜歡,但我外公特別喜歡煮的。
但是的大人們吃煮的都不吐皮的,葉子每次都會把皮吐出來,仙女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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