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半身座鏡中映出的張惜惜,粉白的香腮上暗涌着興奮的暈紅。她伸出手摸了摸鏡中倒影出來的新發式,看了又看。
不同於進了太妃位後常梳的高髻,現在正在她身後持着柄圓鏡幫她返照着的周曼雲剛爲她挽了個說是江南這兩年尋常女兒家常梳的低鬟。
未插沉得要命的釵環花鈿,只用珍珠與小朵的鮮花綴着懶懶低墮的綠雲,倒透出了幾分難得的清新之感。
就算容顏早停駐在了初苞綻放的時間,但對於實際已年過三十的女人來說,能讓自己顯得更年輕漂亮些的手法總是偎貼的。
“今日我梳這髮式正好能遮了脖上的痕跡呢!我跟你說的沒假吧?他就是隻對我一人才這麼好……”,坐在妝臺前的張惜惜轉過臉對着曼雲欣喜言道,伸向自個兒衣領的手也沒忘了象個吃糖的小孩子一樣顯擺着頸上淡淡的吻痕。
這些,是昨晚她剛又侍候了至尊天子的戰利品。
“太妃娘娘!”,立在兩人身邊不遠處的蔣媽媽瞥了瞥正淡笑點頭的周曼雲,壓低聲提醒道:“娘娘!今天已經是八月二十三了!”
“我知道!我知道!八月二十三!二十三又怎麼了!你給我滾一邊去!”
張惜惜惱怒地拍了下桌子,在椅上直接轉過身,直接拖上了曼雲的手,仰着粉臉兒解釋道:“又不是我不給你安排!本來說是中秋節宴後讓你去,結果卻被兩個自找死路的小賤人給截了……那天在承露閣的機會,是你說自己小日子來了不方便,是吧?然後昨晚,他突然來的玉藻宮,我也不好去找了你來……”
張惜惜喋喋不休的解釋着,一臉蠢相盡顯着給蔣媽媽看着。天下間的聰明人太多,她所能做的也就是最簡單的以蠢賣蠢。
“按我想來。估摸着是劉寶英那個惡婦又妒上了,沒事找事……”
她口中的惡婦劉寶英正是泰業帝的劉後,在夏口行宮中敢指着名這麼叫着的除了當今也就張惜惜這個“庶母”了。平日她厭極劉後的添堵,可現而今,她只想給劉後送上句“幹得漂亮!”
周曼雲放着一隻左手讓張惜惜緊拽着,另只右手上持的小圓鏡吃不住勁似的晃了晃,立時就被一個眼尖的侍女搶身過來接了走。
手心裡有尖細的指甲在輕輕撓着!曼雲不免心中苦笑。張惜惜又在藉着機會暗示她,只要她有了離宮的念頭。就會幫着她找了醉倚香的解藥。不會讓她連單手拿面小鏡子的力氣也沒有。
也許在這麼耗下去,自己真的也就放棄了那點子“面聖”的想法,要從這兒離開了吧?
自來玉藻宮初次拜見的那天起,周曼雲又在夏口行宮裡虛耗了小半個月。
原本以爲一拍兩合的事情,在遇到行止怪異的張太妃後就盡擰了。也許在蔣媽媽等人眼中看着的張惜惜是個什麼都直接往出倒的傻子,但是曼雲絕不敢認爲她真是傻的,這小半個月,幾乎日日傳她相伴的張惜惜幾乎明裡暗裡都在說服着曼雲離開。
那些定了又改的日子不說有沒有張惜惜自己在搗鬼,按着她這種明目張膽的胡折騰,不被有心人攪和了才就見了鬼。
緩步走在行宮依江曲繞的四十四橋上。周曼雲低頭看了看張惜惜挽在自己胳膊上的一隻藕臂,都有了直接跳進沱江就此沉底的衝動。太妃娘娘如待姐妹似的親熱消受起來,壓力極大。
“雲兒,其實他真的對我很好。就算劉寶英是他的結髮元后,當初在洛京也差點點惹着他險被砸得破了相。她能生下那個小崽子純是算計好了的。可是他卻從來沒動過我一根小指甲,他對我說,我生來就是要他惜之憐之的!”,緊挽着曼雲的張惜惜翹着塗着鮮紅蔻丹的小尾指,一臉得色。
緊跟在兩人身後的蔣媽媽張張了嘴,又老實地閉上了。身邊跟着一堆宮女內侍,不方便去教訓身份高貴的張太妃,而私下裡,她定又會扯着嗓子辯解不過是想教周曼雲點手段,省得讓她們找來的這個女人沒近了皇帝身邊三尺,就象有些倒黴蛋一樣被弄死了。
“他待你果真好!”,周曼雲看了眼張太妃,輕聲贊着。
眼前女子眉梢眼角透着的喜意半點不作僞,而且從始至終,曼雲也從未在她口中聽到一句“陛下”,只是單純的“他”。
“當然!”,說着話正好行至了曲橋中心的釣月亭,張惜惜扯着曼雲在亭中坐下,象是跟閨蜜分享戀情的小姑娘一樣帶着羞澀貼上了曼雲的耳朵輕聲道:“你這段時間常來玉藻,有看到越王吧?她們都當是我下了枕邊功夫才讓他將那小孩子放我這兒養,可其實我根本就沒求過。是他說怕有人會暗裡害我,就讓那小子在宮裡幫我試毒擋箭……”
天下間還有拿親生子給情人做護身符的父親?周曼雲聞言,訝異地輕挑起了眉梢。
“你不信?”,張惜惜惱意滿滿地往曼雲的胳膊上擰了一記。
“不是……”,曼雲尷尬一笑,伸出的手指靈機一動指向了不遠處一處犄出江岸的高樓道:“我只是覺得那邊的樓奇怪得緊!好象有人盯着我們看似的!”
“那一邊?”,張惜惜媚眼斜飛地瞥了一眼,連忙招手喚了個在亭外等着的內侍過來。
張惜惜的喝罵,讓小內侍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哀告道:“娘娘!那樓下正修着宮牆呢!真是隔了一道牆就到宮外了,奴婢們是不能過去的。四十四橋本就取了闊景修在江邊,要防着宮中有人從這兒越逃,也爲防着有盜匪從江上來,從那樓起始往東都是駐了護兵的箭樓……”
“呸!把夏口行宮圍得象鐵筒子一樣的護軍都是她們劉家的!我看他們是想直接拿宮裡的人當了箭靶子!”,張惜惜倒豎了柳眉,怒意更盛,
“娘娘!我們回去吧!也許只是巡查的將士見橋上有人就多看了兩眼。”,曼雲力勸着,眼睛的餘光掃過了蔣媽媽的馬臉。如果沒記差,昨日就攛掇着來釣月亭看江景的,就是這個老婆子。
那邊箭樓上會是誰?周曼雲的眼皮跳了跳,直覺有些不祥之感。
“其實,我纔不怕被別人看呢!只不過不喜歡被除了他以外的男人看着!”,扶着曼雲緩緩地繞步離了四十四橋,張惜惜還是扯着話題又兜着圈暗勸道:“雲兒!你年紀這麼小,一定還沒遇到心怡的男人吧?如果女人一輩子沒有遇到個愛着自己的男人就死了,真的好不值得……”
“除了他呢?除了他,世上應該還有娘娘在意的其他男人吧?祖父兄弟?”
“別提他們!他們一個一個都是些該死的東西!”,張惜惜兇巴巴地瞪起了眼,滿臉厭惡。
也許是因爲自己可以愛的人比張惜惜要多得多,所以才更加地不知足!周曼雲淡淡一笑,默默地盯着自己在地上拉長變形的影子,慢移着步子。
“你在想誰?”,張惜惜敏感地頓住步子,盯上了周曼雲微紅的雙眼。
“我想……想我爹了!”,曼雲輕聳了下肩頭,別過了臉去。
“鬼才信!”,張惜惜嘴裡嘟噥着,眼底閃着驚喜,象是終於掘到了寶藏的孩子。
“真是想我爹了。小的時候,我常聽娘講說,這世上最愛我的男人應當就是我爹爹,從我初生那一刻起。從接生婆子的手裡接過襁褓親我的小腳丫,晚上整宿整宿守在我身邊,我一有動靜,他比孃親和乳孃都跑來得快……牽着我的手教我走路,手把手地教我寫字,然後還跟我講,長大了會幫我找了天下間最疼我愛我的夫婿……”
“哼!天下間哪兒有這麼疼女兒的爹!如果你是兒子還差不多,想當年……呸!呸!你是成心說瞎話,噁心我是吧?”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曼雲回過身,看着了一臉不屑的太妃娘娘,輕聲道:“我對爹的記憶都是假的,都是阿爺和孃親告訴我的。我自己一點都記不得了。”
“這就對了!”,張惜惜如釋重負地笑了,顏如花嬌。接着她倨傲地昂頭而行,將剛纔自己心中突起的一點嫉妒丟到了九霄雲外。
可正因爲不記得,所以才更加地放不下。被拉下的周曼雲回望了下身後漸遠的一線江天,冷冷地勾起了嘴角。
什麼都不記得也不知道的前世。而這輩子她與父親的初見,就是永德十五年的八月二十三,十二年前的今天。在沱江更上游的豐津見到的一個冰冰冷冷的骨殖壇。
重生一世,不知不覺許多身邊親人的命途都錯了位,與前世似是而非,但只有父親周檀的絲毫未變。
六月十五,我的重生日正是父親的忌日!
周曼雲的手狠狠地在自己一陣兒發疼的胸口上按了按。
接着她三步並兩步地追上了將她拉下一丈遠的張惜惜,笑語嫣然地喚道:“娘娘!你且行慢些,頭髮後面有些亂了,我幫你理下……”
遠處聳立入江的箭樓最高一層,面對着行宮的一側大開着窗,窗邊臨風立着兩道身影,一白一黑。
“一竿清風能釣月!”,着着一身月白錦袍的高維半眯着眼,曲指叩着窗櫺,隱帶節律,仿若整個人還陶醉在美景之中。
“愚弟邀您拔冗一會可是費盡辛苦,千難萬難。不過,今日所鑑,應當會讓蕭兄您覺得不虛此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