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潑墨似的黑,除卻被拋舍在身後的那方營帳前還閃着依稀的火把光亮,寅時的軍營如同往昔般一片沉靜。
原本自己長的不是雙腿,而是與銀子相同的長尾?
周曼雲強忍着從腰腹處傳來的陣陣痛,緩步拖行到了南營口,人方站定,營口右邊哨樓下就迎上一臉擔憂的徐羽。
“哥!我們走吧!”,看着徐羽,曼雲揚起的笑臉,在昏黃的營燈下盡露出明媚燦爛。
搶身一把扶住妹妹,徐羽卻在瞬間猙獰了臉色,低吼出喉,“混蛋!”。低頭側頸的曼雲露出了白皙脖頸上的一道深紅痕跡,而秀潔的額頭更是佈滿了瑩透的細珠,冷汗涔涔。
“我們走!”,曼雲握上了徐羽的胳膊,使勁地搖了搖頭。
一架簡陋的黑篷馬車停在了兩人的面前,車轅上趕馬的士兵跳了下來,不發一言地走到了徐羽的身前,只把手中的馬鞭向前一遞。
徐羽眸中燃火,望了眼黑暗軍營中的影影綽綽,再回首看了看倚在身邊的曼雲,狠一咬牙抓過鞭子,側身抄手。一手攬住曼雲的雙肩,一手支起了她的膝彎,將女人結結實實地抱在了懷中。
再接着,徐羽卻是將曼雲穩穩地安置了他原本根本就不想接受的蕭家馬車上。
一聲盡帶怒意的鞭響,營門柵開,馬車徑直向前方的黑暗衝去。
“你們一直跟着做什麼?”,怒火在夜風中漸被理智吹滅,徐羽拉繮減速,盡力讓車廂安穩些,也同時喝向了從離營之時起就象吊靴鬼一樣在車前車後等速跟着他們的一什騎兵。
徐羽的喝吼聲清晰,但掩在輕盔下的張張面孔盡象聾啞一樣,只驅馬蹄跟車轍動着,明隨暗領着車行的方向,卻不給半點回應。
“估摸着只是押送出境吧?”。伏臥在車廂裡的曼雲越俎代庖悶應了聲,枕在頭下的玉臂伸展,十指甲蓋帶上了幽幽藍光,微閉的雙眸暗轉思忖。若果跟來的騎士還擔着殺人滅口的責任,那麼就算再怎麼不舒服。她也要幫着小羽哥分擔幾個。只是按着那碗避子湯來說。蕭澤若要殺人應當沒必要多此一舉。
天光欲曉,一片小樹林的昏暗輪廓現在了路的右邊,樹枝椏杈正凋着落葉。寂寥清冷,更顯得在樹下隱約立着的兩三個人影蒼白得如同鬼魅。
行在車前的兩騎提速奔至樹下,翻身下馬,與兩個依稀能分辨出是農人打扮的壯漢打着招呼。而原本緊隨在車側的四匹駿馬緊跟搶前,與抄上來的後騎將徐羽駕的小車硬生生地逼停在了路邊。
“世子交代,診金就此全數付訖,蕭家無虧無欠。”,一隻捆紮嚴實的包袱凌空甩到了車駕上,而一個青衣藍裙的村婦被人同時推到了車前。臉上一片惶恐的蒼白,卻緊咬着脣不露半點駭聲。
“你是……”,徐羽眯眼打量着眼前似曾相識的女人,話還未問完,就聽得耳邊一陣兒馬蹄響。跟着他們來的騎隊居然在莫名其妙地扔過來個婦人後,就分出兩匹馬。一馬雙騎地帶着原本與婦人一起等在樹下的兩個漢子揚長而去。
走了?曼雲捂着絞疼難耐的小腹,伸手撩起了車簾。
平旦初晞的微光中,正同樣審視地看着徐羽的一張熟悉俏臉,猛然地躍入了曼雲的眼簾。
“五姐!”,一聲錯愕驚異的呼聲出脣。緊接着是女人身體撲倒在車廂上而引起的驚聲尖叫……
但願長夢不復醒……
只不過不絕於耳傳來的聲響太過嘈雜煩人。咯咯唧唧,小羽哥是把自己安置在了雞籠陣中嗎?
曼雲的長睫不停地扇動了許久,才一點點緩緩地撐開了沉重的眼皮,又在透窗灑進的日光中斂緊了瞳仁,痠疼的頭頸輕動了下,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了坐在她牀沿的女人身上。
“總算醒了?謝天謝地,總算不用我爲你再填了條性命?”,布衣荊釵的女人微惱地翻了個白眼兒,聲音尖刺帶嘲挾諷,可放在曼雲額上的素手卻輕輕柔柔。
“五姐!你還活着……”,曼雲輕聲相喚。只一眼,她就看清了身邊的小婦人是人不是鬼。略想了一下此前事,大約猜到幾分緣由的曼雲對着突然死而復生的曼音露出了個慘淡笑容。
“你要不醒來,那個徐羽就把我當柴劈了,我可真成鬼了!”,曼音的嗔怪依舊犀利,卻比往昔反而更多了些活氣。看着曼雲醒來,她心中妥妥地放下了一塊大石。此前莫明其妙地再逢了堂妹,卻是一打照面,人就暈過去了,多少也讓她惱悔着是不是自己這鬼就不該再見了天日。
“小羽哥在院子裡?”,凝神聽了下窗外的聲音,曼雲急切相問。
曼音輕哼了一聲,點了點頭。因爲曼雲昏倒,他們又一塊兒寄宿到了葆平村裡,爲了守着兩個柔弱的女人,徐羽強壓着怒火寸步不敢離。
伺候慣了病人的曼音雖則動作輕柔但卻利落,從內而外都散開懶勁兒的曼雲也就由得她擺弄……
一隻外結草網的溫燙陶壺被塞進了曼雲的懷裡,周曼雲輕翹的嘴角,依舊帶着輕誚,道:“還總說自個兒會醫,可來個小日子就這麼驚天動地,當時把我嚇得……”。話說着,曼音又有些不自在地閉住了嘴,身爲過來人,有些話說到嘴邊,也就自然聯想起了其他原因。
“不過是趕巧天癸將至,偏又喝了碗用藥太過霸道的避子湯。”,曼雲垂着頭,一雙冰冷無比的手搭在了暫充手爐的小壺上。除卻巧合的兩者,更狠的是體內發作了潔癖的銀子,不但沒幫她分擔避子湯的藥力,還往胎宮裡硬噴了些消殺異已的毒液。
即便妹妹說到了自己已猜到的事實,曼音還是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後默默在牀邊坐下,抿緊了淡紅的雙脣。
“我昨晚和蕭泓睡了,第一次。”,靠在牀頭的周曼雲倦擡眼,雲淡風清象是說着別人家的事情。
“前晚!”。糾正了已昏睡過整整一天的妹妹,曼音嘴角勾起抹冷笑,迴應道:“然後,你被始亂終棄了?”
原來過了一天?周曼雲狠嘆口氣,圓瞪起一雙眼眶發紅的美目。咬牙強爭道:“不是被!是我始亂終棄了他!”
也許是這身子青澀但裡面裝着的魂靈卻早熟爛。直接揭了瘡疤也死不要臉地無所謂。又或者坐在對面“重生”的堂姐,多少與自己的經歷相似,一向將自己藏得嚴實的曼雲突然有了傾訴的*……
“傻子!”。雖然堂妹的講述故作姿態地透着股子清傲,聽了個大概的曼音還是直接不屑地撇嘴評價,看到曼雲瞪她依舊堅持着再狠狠地補一句,“傻透了!”
“換了你會怎麼個不傻法?”,曼雲紅着眼,不服氣地問道。“死”了一回之後,眼前的曼音盡透着與往昔不同的精氣神,讓曼雲沒來由地有些自慚之感。
“換我?關我什麼事?”,曼音扯着嘴角笑了笑。清聲道:“你不是說那男人對你極好?那你前晚跟他……跟他那個以後,就應該賴着他,讓他清清醒醒地爲你負責。不管他家長兄多麼難纏,就躲在他背後,有什麼事讓他扛着去。就算他家中不給你名分,也照樣賴着。一直撐到他們認了你爲止。”
“這樣……”,曼雲懶理,直接別過頭去。
“這樣很丟人?還是很委屈?”,周曼音的臉上諷意更濃,“你周曼雲敢爬人牀應當不怕丟人。那就是你覺得自己委屈不得?面上說是棄了他,實則是怕男人抗不住家中壓力棄了你,所以才心高氣傲地先下手爲強?”
“夏蟲不可語冰!”,被說中些心事的曼雲咬着嘴脣,鑽進薄被,一下子將自個兒罩得嚴嚴實實。
被不透風,卻透音。曼音輕帶幽怨的聲音依舊固執地往曼雲耳朵裡鑽。
“周曼雲,我不比你,一出生就是受盡爹孃愛的嫡女,阿爺看重的嫡孫女。你不屑爲之的委屈,我自小就慣了,從個通房生的小庶女一點點討着嫡母的歡喜……等入了族譜,也依舊是做着周家女中最老實最逆來順受的一個,到後來又攤上了那樣的婆家和丈夫……但是周曼雲,現在我覺得自個兒比你強。家中的各色人等,霍城周家、清遠高家族房的長輩,夏口城裡的貴婦……若與固我的身份地位有用的,我都放得下身段也攏得好。如果不是……我定會將日子過得比你強出百倍。”
你又怎麼知我沒委屈過,只是那樣放棄自我硬賴着男人的前世老路不想再走一次罷了。曼雲流着淚,蒙在被子裡輕吼出聲,卻盡帶撒賴似的負氣,“那你爲什麼不在高家繼續忍下去?這樣裝死又是爲了什麼?”
“因爲破了可以繼續委屈下去的底線了。我不象你一直想着那些虛無飄渺的情情愛愛,我之所求,也不過有個嫡妻名份,再生下親生骨肉而已……結果,高維給我下了絕子藥,還明說了要再娶嫡妻,而他家失火那晚,他更是交待我明天隨他再去見你,那純粹是在要我的命!”
“是蕭家人去找你後告訴你的?”,想起“曼音之死”也算是讓在行宮中的自己少了一劫,曼雲緩緩地拉下了被頭,看向了姐姐。
“不是!”,周曼音的眉梢得意一挑,哀怨的神情一掃而空,“高維帶我去見你,一路蒙我雙眼,不過是自作聰明地白折騰。從阿爹負責修三省堂起,爲討他歡心,我沒少偷跟學着畫圖描樣,選材挑料……行步時必須高跨的門檻規制,在屋裡和你說話時瞥到的飛檐屋角,還有腳下踩着御製犀水磚的聲響……不用猜就知道你在行宮。突然再讓我進行宮見你,不管是要我做什麼,此後我就是個被滅口的下場。”
同樣的,高家祠堂裡的逃生秘道也沒躲過平日操持家務時就有用心查過異常的周曼音。那一夜,不過就是個本就想要放火夜逃的女人碰巧遇上了蕭澤派人尋弟下落的侍衛親兵。在發現蕭泓不見的第一時間,蕭澤就讓人趁夜到高家找上了可能會知道曼雲下落的周曼音。
“我從沒想過要救你,我只想自救而已。我跟來了佛堂詢你下落的人說,若是不帶我走,我就不會說出你在哪兒。高家的火,也是我慫着他們放的,一把火下去起碼能相抵着把我陪嫁的大嫁妝燒得差不離,我的傢俱物什兒寧可毀了也不給那些賤人用。高家人命大,蕭家那起子放火的居然不想傷人命橫生枝節,盡挑着庫房什麼的先燒,不然還能多饒幾個給我做了陪葬。”
周曼音說着開心,一隻素手也不自覺地握在了另隻手上的空心金鐲,裡面幾張票據才正經是她值錢的嫁妝所在。打從認識到自己婚姻無關情愛,備嫁的週五姑娘就費盡了理財心機。
嬌嬌柔柔象個麪人似的五姐嘴裡說着殺人放火的狠話,竟半點不顯違和。
曼雲不由地噗哧一下笑出了聲,半響兒,才悠悠嘆道:“五姐!你確實比我強!”。這話實心實意,若論着絕決,無論前世今生的周曼雲加在一塊兒拍馬都趕不上眼前面目煥然一新的曼音。
“那是!現在我人在這兒,可是高家依舊得供着我的牌位,管他高世緯續絃還是扶正,都還得在我靈前行着妾禮!”,周曼音抿嘴笑道:“不過,我這輩子是再睡不上我陪嫁的那口紫檀木棺了。”
“應當也毀在火裡了吧?初三高家出殯時給姐姐用的是金絲楠,看着死沉,姐姐也不算大虧。”
“是不虧,但要是當初我不執意嫁入高家,會更不虧。就算是嫁給販夫走卒,反正不論情愛,有着豐厚嫁妝,我應當能過得更好。名份,子嗣,我都會有。”,曼音的笑容終於露出了些悽意,輕聲道:“但當年一直固執也不過是因爲怯懦逃避而已。阿爺的死我們都有責任,可我就憋着一口氣想把婚事做實了證明給你看,是你周曼雲沒事找事橫加干涉,我嫁進高家過得越好就越能讓你明白錯的是你,而不是我!害死阿爺的人,是你,不是我!”
“五姐!抱歉,真的很抱歉!”,曼雲哽咽着,眼中翻起了淚花。若不是遇上了視她如洪水猛獸一味排斥的蕭澤,她也無法意識到從前沒有真正地瞭解過曼音,同樣恃着過來人的經驗簡單地處置着曼音的感情。
“肯道歉?那就算了!”,曼音冷冷地哼聲,嘆道:“反正我已到了這份上。一生所求盡落空,可人還活着,以後自可天高海闊地逍遙去了。可你呢,又有何打算?”
“我跟阿姐一道作伴好了!”,曼雲愛嬌地拖住了曼音的手。
“所以說你是傻子!我求名分,也算竭盡全力,現在是索性放手退步。而你又努力過什麼?蕭家剛一個大伯哥站出來說不承認你,你就傲氣十足地扭頭就走?虧你還好意思說,你和那男人是兩情相悅,我也沒看出來你們悅在哪兒了?要我說,你要還喜歡那男人就再回他身邊賴着去,他家要真欺負你讓你過不下去了,就學我一把把他家燒了,出夠了氣再走也不遲!”
周曼音起身,從腕上抹下了妹妹的素手,盯着她的灼灼目光盡帶挑釁。六歲時沒得人教就敢以身犯險奪下嫡母手中銳利金釵的小女子,被命運拔弄着盡剝了身上的溫馴外殼,胸中自藏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