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中的思園象是伏藏在皇宮不遠處的一粒芥子,精緻典雅。
它原也是陳朝某代受寵帝子居所附帶的花園的一部分。只是隨着原主人敗落,被推平了宮室建築,將園子劃分了幾塊賜給了宰輔勳貴。經了百年變遷,拆拆改改,最終在一年多前被某個知趣的老大人獻充給景帝,用以招待他暫時無法安排的特殊客人。
象是曼雲的師父徐訥也曾短暫地在思園的某個小院裡住過幾日,好好想了想一些能決定人一生命運的事情。
但是蕭睿怎麼也想不到,他會秘密地安排了自己的親生子住到了這裡。
“先去見小八!”,穿着一身常服立在中廳許久的蕭睿決定了先向右拐就立時擡腳,全然不顧侍衛們毫無預兆就得隨時跟上的辛苦。
蕭澤與蕭泓兩兄弟緊緊地綴在了景帝陛下的身後。
舊朝換新代,日月變天。而思園裡關着的蕭湛與蕭瀧,只踩着點現了幾次身,就匆匆地被還押了原處。但再接着捱下去,不論是思過還是備戰的謊話總有被拆了的危險。
所以,七月初一剛散了朝,蕭家父子就行色匆匆地出現在這裡。
乍一見了父兄,原本神色懨懨的蕭瀧就放聲大哭。原本就不到十七歲的少年鼻涕眼淚糊一臉,更象了個不懂事的孩子。
“爲什麼要去大慈恩寺?”,待等對面的嚎聲稍歇,象看夠猴兒戲的蕭睿才用力拍了桌子。冷冷地問道。
垂手立在他身後的蕭泓也將目光投注到了對面的少年身上,作爲局中人,他也很想聽清答案。
“父皇,兒臣若說是想衝去給大哥報信,您信嗎?”,蕭瀧抽着鼻涕,甕聲相應,紅透的眼睛象是膽怯的兔子似的。
“老大、小六。你們信嗎?”,蕭睿轉過身問向了陪站的兩個兒子,怒極反笑。
“信!”,響起的回答異口同聲,象是提前商量好的。蕭泓忍不住看了看長兄沉靜的側臉,心下恍惚,他願把八弟的動機想得好些,但長兄的迴應卻好象更肯定。
“信?信個鬼!”,蕭睿的吼聲更加地怒不可遏。明明兩個當事的兒子的迴應是他想聽到的。但如此爽利,卻又讓他有了些不滿。好似所謂帝心難測,已然在蕭睿身體裡紮起了一棵小苗苗。
蕭澤狠瞪了蕭瀧一眼。衝着蕭睿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呶撇了下巴。
蕭瀧一愣。接着緊撲着抱住蕭睿的腿,扯着嗓子接着哭了起來,“父皇!爹!爹……真的是這樣的。天香苑的人來通知我,我就覺得是個機會。若是能搶在衆人之前既能拿住大哥把柄,又能讓他領了我的情可以出手幫我。”
“你要讓蕭澤幫你什麼?”
“幫暖蓮院的宋姬提了位份!”,既已供到實處。蕭瀧索性伸袖抹了一臉的涕淚,啞聲道:“去年方進洛京時兒子與三哥一同赴史侯家宴吃了幾盞酒,又以通家好見着了他家的兒女,其中有個自稱在天香學藝的女孩子很是熱情。”
熱情好客的女孩不但不避嫌地帶着他們兄弟遊了自家的園子,還吹噓了她所在天香苑的消息靈通。天香苑裡集中了許多官宦人家女兒。朝廷還未頒佈的政令,她們都有法子相互串着。拿到最新的訊息。
蕭瀧和三哥蕭淵不信,就隨口謅了個事兒要那個女孩幫着查查。結果,第二天史家女就約了他們去天香苑。一份謄抄好的紙箋清清楚楚地亮了他們的眼前……
徐夫人帶着雲州舊人進了金穗園,蕭瀧偷偷地去見了生母宋姬。雖然從雲州搬到了洛京,昔日的景國公將登帝位,但暖蓮院一塊兒來的姬妾似乎還是從前一模一樣被當奴作婢的境遇。
“當時,三哥已納了史氏爲妾,我就去三哥府裡又託她,看能不能找來一份初擬的內宮封誥。”,蕭瀧低下已不在流淚的雙眼,盯看着地上的磚縫,咬牙道:“沒幾日,天香苑就約我去了。”
白紙黑字的名單上根本就沒有宋姬的名字。
“你與天香苑合作就是爲了這個?不直接找我,反去跟着一羣賤婢設局謀算了兄長?”,蕭睿怒意滿滿地立在了蕭瀧的身前,厲聲道:“朕這就回宮,把你要幫的宋姬剁成肉糜!”
“爹!不要!”,蕭瀧的整個身體趴在了蕭睿的腿上再次地放聲痛哭,“那是生了孩兒的生身孃親!十幾年親子相隔不得相認,若是再因我害了她性命,我還怎麼活,怎麼活……”
蕭睿僵着身子任蕭瀧抱着,一動不動。
永德七年後,蕭家所生子女統統都不放在親生母跟前,細究起不過還是因爲了當年遺禍,又或者是爲了給某些不可拆穿的事實打着掩護。從前當了自個兒是超然於外的看客,但現在又該如何去評說?
蕭瀧的哭聲讓蕭泓腦子裡一片混亂,撲通一聲跪在蕭瀧的身邊,連連磕着頭請了父皇息怒。
“父皇!宋姬出身低微不假,但也應能母以子貴。雲州暖蓮院遷進宮,那些生下過弟弟妹妹的婦人,是該給了位份。”,蕭澤也緩緩跪了下來,眼角餘光淡淡掃在了蕭泓的側臉上,“爲人子者,求曉生母也是人之常情。”
蕭泓的頭俯得更低了些。
“你,給老子滾起來!”,蕭睿拽住了蕭瀧的胳膊,目露着要將他生吞活剝掉似的兇光,接着狠挫着牙喝向了蕭澤,“這兔崽子要如何收拾?”
“要收拾可不就得收拾了一窩?”,蕭澤直盯着蕭睿的赤眸,遺憾地低聲嘆道:“天香苑勾着衆人的餌料各不同,他也不過是吞得乾脆又悶頭跑着撞上網的一隻。”
說乾淨。六月十五後各家打掃門庭就沒有真正乾淨的。沒被牽累的人,都只是五十步笑着百步。
就象是按兵不動,還押解報信者到了景帝陛前的蕭淵,不也同時將不明就裡的史氏火速退回了孃家,而其後那女人的屍體就被親生父親丟在了大門口。
蕭澤低聲向蕭小八保證了不會讓他在出去後看見會裝在肉罐子裡的親孃,才輕嘆着氣跟着景帝還有蕭泓,再又去探了另一個倒黴的弟弟。
蕭家老四蕭湛錯得更離譜些,認罪態度也就更好得多。只待蕭睿一進門就不贅述因由求諒解。伏首認罪,自請爲庶人充之戰卒,戴罪立功。
怎麼可能呢?剛剛做上幾天的新皇帝,就把自個兒的親兒子趕進敢死隊,天下間猜測謾罵的唾沫星子能把皇宮盡淹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曾經人丁單薄的蕭家好不容易恢復了元氣,也痛快地奪了陳朝江山出了怨氣。可現在,兒大由不得爹孃,長大的兒子們內鬥,實在讓一向標榜上陣父子兵的蕭睿無法接受的。
盯着老實趴跪着的蕭湛。可還直覺得渾身黏黏答答沾滿蕭小八鼻涕的不得勁。蕭睿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直接將思園中事推給了長子蕭澤,甩袖而去。
目送着父親的背影離去。蕭澤沒再追問了蕭湛。反倒讓侍從備了茶,三兄弟圍坐一起,一如往昔似的品茗聊天。
“很可怕,也很荒謬,對不對?”,蕭澤擡袖將一隻小盞移到了蕭泓的眼前。手腕之上微露了一珠灰白。
蕭泓不免側目多看了一眼,蕭澤微笑着收回手,行動自若地籠了下袖。
可怕什麼?荒謬什麼?就坐在長兄對面的蕭湛擡眼看了看清減了許多的新太子,眯起的容長眼掠過幾分思忖。
“四弟其實從前在衆兄弟中行事最縝密,此次卻燥了些。是不是因爲定了北楚。又收繳了江北幾股大匪,所以多染了些大膽冒險的匪氣?那一天大慈恩寺。若是讓沈約等人先再探了一次會更好。”,蕭澤淡然笑問,象是教着弟弟怎麼着再將作奸犯科事完善一些似的。
“我殺楚家女的案子什麼時候可以具結?若天香女已是人人得以誅之,我豈不是有功無過?”,蕭湛的冷眼卻掃到了蕭泓的臉上,隱壓怒火。在大慈恩寺猝不及防的形勢逆轉之下,他確實是上了蕭小六的當,不但認罪的話說出頭,甚至在下山前還寫下自首供言,簽字畫押。
“原本如果無殺人之事,四弟你將會受封楚王,轄原楚州、平州之地。”,蕭澤提聲笑攬過兩個弟弟的注目,接着誠懇地望着蕭湛道:“只可惜哥哥麻煩你頂罪,你的封爵會受了影響。”
“楚女被害一事是我主使。因爲當時沒想到以謀逆叛國之罪處置天香苑,先和楚家達了協議,他們出首我來作保。”,蕭泓也側了身,向着蕭湛略表致歉。
“蕭小六,不干你的事!借天香事將此案翻轉並不費力,如果我沒想錯,現在應當是要讓楚家對其女曾入天香的事三緘其口,務求把這盆髒水潑得徹底。這不是你蕭小六能做的!”,蕭湛的細眼略帶着不屑瞥到了蕭澤的臉上。
“是我覺得這樣壓壓你挺好!”,蕭澤抱着雙臂笑應道,暗帶戲謔。
“真是好大哥!”,蕭湛不睬他的得意,轉過臉對蕭泓道:“三哥黃陂屠城,我對北楚用間用你的家信作餌險傷徐訥……後邊多半都有咱們這位好大哥的手筆。蕭小六,難道直到現在你還以爲在大慈恩寺,他是誤入了天香局的受害者?”
“兵者詭道!有些道理,我明白!”,蕭泓長唷口氣,認真地對着蕭湛點了點頭。
“你!”,蕭湛的一隻手指擡了又放,臉上盡顯了恨鐵不成鋼的鬱氣。
蕭澤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出聲,“是!屠城,用間……說來我都有在背後參與。這不也說明了你們就是不如我,所以才讓我穩操勝券地贏了?好吧!畢竟我大幾歲,生下來就嫡長兄。你們?再等幾年……皮再厚些,心再黑些,也就好了。”
“哥!”,隱覺着蕭澤的笑意盡露蒼涼,蕭泓忍不住地提聲相喚。
“可怕而又荒謬!”,蕭澤的笑聲嘎然而止,視線凝在了指間杯盞的茶汁上,低聲道:“還記得當年在雲州,我們也曾這樣飲茶聊天。那會兒,我們還總是拿着陳朝的幾個皇帝當着笑話,不可思議地嘆着世上怎麼會有那樣的父子,又怎麼會有那樣的兄弟。簡直是一羣沒了人性的畜生。”
蕭泓的雙眸中隱隱地浮上了一片淡霧。
“再接着,我們都長大了。然後,一個一個也就越來越象了我們曾經憎恨過的……畜生!”
一隻茶盞砰地一聲砸到地上,瞬間碎成糜粉。一線血痕迅速從蕭澤的指尖流到腕上,豔紅如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