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毅自內院裡拿出來的畫冊,蕭潭只大約地翻了幾頁就合住了,接着神色如常地與主人家喝茶又再扯了些閒篇,才從容告辭。
送客出了大門的老人家倚着自家大門站了好一會兒,緩緩地轉過身向着方纔拿畫冊的屋子行去,黃昏中踽踽而行的身影孤獨蒼涼。
“若是事不成,高氏一族可能會承擔了更嚴重的後果,真的再無退路了。”,象是面壁對着黑暗自言自語的高毅渾沒有了陪客時的和藹笑容,一張老臉皺如同橘皮。
房裡原本就躲在暗處的年輕人深深地俯下身向着老人家揖了一禮,輕聲謝道:“這一次確是我們兄弟拖累族中,勞六叔公受累了。”
謝意雖誠,但端坐在椅上的高績卻沒起身,昔年的舊傷即便延請了諸多名醫相治,可最好的結果就只是如現在這樣由躺變成了坐。
泰業十一年,高恭隨帝駕南下就僅帶着長子長孫,而後更是將兩人偷偷地安置在了清遠祖家,對外卻陸續報了兒孫的喪訊。
高毅對這兩年一直照顧的殘廢侄孫心有憐意,也是極有好感的。
所以一聽他自承罪過,正長吁短嘆的老頭連忙搖了搖手道:“經世!此事與你無干!”
需要責怨把高氏一族逼到如此境地的是高維,但遠在建陽的那小子估摸還不辨好賴地自覺問心無愧。
高績心下明白,蒼白的臉上不免帶上了抹艱澀的苦笑。
“不管如何,高維出族的文書和燕王那事。我們都已送到了蕭潭小兒的手上。接下來,老夫卻是要安排鞏義等人帶着你們伯侄兩個一起離了清遠。”
高氏宗族早在景朝大軍來前就打算分族,趁着亂世未定,先遷走一部分男丁留傳香燈。
“都是二弟年少輕狂時得罪了的景朝太子和燕王。以至遷累家族如此。”
高績的這一句直陳,高毅倒不再出聲安慰他了,只捋了捋花白鬚,很是認可地點了點頭。
他將入土的年紀與景朝的燕王殿下無冤無仇,本來根本就犯不着與人爲難,但是有些事卻是受了牽累不得不爲。
世人望家中子孫個個賢良。謹言慎行自是有道理的。
就象高氏族中的高維,他估計根本就想不到自己年青氣盛拈酸吃醋、寵妾滅妻,所得罪的對象最後會成了皇帝的兒子。
高家是世代的官宦人家,對陳朝舊人舊事特別是景國公的赫赫兇名還是有記性的。
一向護短難纏的蕭睿成了皇帝,怎麼能讓人不懸心他要如何對付曾經預謀殺害他兩個嫡子的兇手。
若論以謀算皇子入罪,高維得死,高氏宗族也得跟着陪葬。這根本就不是裝着糊塗不知,就能混過去的。
此前有傳慈州沈約因喪子之痛遷怒蕭家兄弟曾於路途行刺未果。
蕭睿起先收降沈約時,相待極是親厚,看不出半點端倪。可最後,在登基前以勾結天香私通瀚國的名義將其問罪斬首,抄家沒族。
沈家的情形與高家相類。何況高家手中還根本就從沒有過兵。
“唉……高氏宗族說不準得等熬過景帝與他的兩個嫡子都不在了,才能真正緩過勁兒來。”,高毅搖頭晃腦地哀嘆着,直恨不得時光如流水。早點將對高家有威脅的人迅迅帶走。
這話若是拿到洛京城中講,立時能換來了屠了三族的罪過。高績暗瞟了高毅一眼,倒是將一點防備擔心放到了一邊。
“世經在出發前還是給你父親寫上封信!要不……給世緯也寫上封。老夫找了機會讓人送去建陽。”,燈燭微光照得高毅的白髮更多,眼波慼慼,盡顯出爲着家族補漏的老者鞠躬盡瘁的不易。
高績當下應了,就勢抓起了桌上的一管紫毫,筆下千言,瞬間立就。
一直就立在一旁等着的老頭兒頻頻頷首,待袖起信封。又向高績討了塊玉做信使信物,才緩緩地擡步離開。
一回到自個兒的房中,高毅卻是喚來安排了將和高績離開清遠的庶子,貼耳吩咐。
“爹爹?您不是讓孩兒帶着高績暫時避難嗎?”
中年男人的面上浮上了些微愕,訥訥地說道:“您此前將勸降高恭高長德兄的信給蕭潭時。不還說只要他在建陽歸附應當會有功無罪的。”
“那是對着外人講的!”,高毅恨鐵不成鋼地咬牙道:“景帝饒了高恭原本還有可能,但是對高維呢?就算沒有前事牽累,現在謠傳着以帝師之名與張太妃暗通曲款的高侍講,等景朝軍進了建陽哪兒還有活路?”
若不是覺得將高績賣給蕭潭並不划算,高毅早就直接將藏在府中的禍害送出去了。
“所以我們到洛京不是求着燈下黑好躲好藏,而是看住高績,順勢相機,將他出首至景朝太子面前?”
“高績明裡暗裡擠兌着讓我幫他挑撥蕭氏兄弟。但現下景帝春秋鼎盛,太子蕭澤地位穩固,高氏總不能受那一家拖累隱姓埋名自甘沒落,何以面對列祖列宗……”
高毅不認爲在建陽的小朝廷還有着半點勝算,現在已急切地想幫着家中子孫想了在景朝的仕途後路。
八月底的沱江水浪滔滔,一葉舟弄險渡往北方,帶去了蕭潭到江南後第一次整理上報的一大摞子奏表。
隔了幾天,江汛稍過,南北的航行商路在相隔數年之後又重新正大光明地操持了起來。
從前提着腦袋走私的商人們最先地念起了南北一統的好處,開始張羅着大批貨物要往北上。
九月初,一隊怪異的商客雜進了往北地的船隊中……
時近十月,天氣越發冷了起來。而洛京城燕王府嘉寧堂中周曼雲的腹部也象吹氣一樣迅速地鼓了起來。
神奇的肚子一下子吸住了小橋流水的注意力,每天都樂此不疲地坐在曼雲跟前摸摸聽聽。
當初流水留了下來,看着比她還顯嫩的小橋也順勢賴在了府裡。曼雲決心對她們且用着,反正若是趕了。保不齊再安排來的人手就還是一個來路。
“我從前在我娘肚子裡也是這樣嗎?”,小橋戀戀不捨地收起擱在曼雲肚皮上的手,嘆息聲中盡帶惆悵。
“四月胎動。孩子們都是一樣的!”,曼雲靜等着胎兒輕動稍停,低下頭抿嘴一笑,扯下衣襟蓋上了自個兒雪白肚皮。
小橋呆呆地揉着衣角坐了半響兒。才低聲開口道:“王妃,我有些想去尋了我的父母……”
“那就去呀!”,曼雲挑了挑眉毛,爽朗地笑出了聲。
幾個月來,除了將呂守打發出去的那一天,她再沒有跟身邊的兩個女孩子提到她們身世問題。
小橋這樣的主動請求比曼雲預想的來得早了些,也讓她暗自歡喜。不管她們現在還是否與太子東宮的呂守有切不斷的關係,有些進步就是好事
在身邊的是有血有肉會有自己想法的人,總比放着幾個從屬不明的工具要強得多。
“流水呢?”,曼雲由着眼前人想到了這會兒沒看到蹤影的另一個。
“外院有人來。我安排流水去見!”,正拾掇着一桌小衣服小被子的小滿擡起頭,笑應着,還對着曼雲促狹地擠了擠眼。
來的人是呂守。
曼雲心下了然,輕輕點了點頭,靠上了榻邊迎枕。
蕭泓走後的幾個月。藉着王妃身孕關門謝客的燕王府除了點卯似的蕭婉,已久無外客。
呂守的來訪有些怪,但也只能靜等着流水的回報結果。
並沒等多久,從外面匆匆回來的流水跪在了曼雲的榻前。
“太子讓呂公公傳話要來府上見您。奴婢有推說王妃身子倦怠只在後院歇着,但太子一定要來,還令開了銀鑾殿。”
只躲在嘉寧堂中,倒是忘了住的地方實際是個王府了。男主人不在家的銀鑾殿從來就沒開過,若不是府中養的人多,估計都要長了蜘蛛網了。
蕭澤又要做什麼?曼雲的眉頭打了結,不情不願地起身換了王妃正裝。上了大妝。
周曼雲的妝容剛整好,就接到了新的信報。
太子車駕停到了王府的正門前。蕭澤要求王府屬官直接開了中門,一行人步上圭道,直入銀鑾殿中。
殿門大開,等姍姍來遲的曼雲走進坐下。還是一樣地敞着。
伸手護着小腹的曼雲,穩當地坐在椅上,對着上座的太子殿下毫不掩一臉的不滿。
“總比傳你入宮的好!本宮也不想讓秦氏請你去東宮,只能親自過來!”,蕭澤對着弟婦的語氣極冷,說話的架式天經地義地沒有半點解釋的意味。
蕭澤手一揮,一疊子紙冊由着呂守送到了對坐三丈外的曼雲手邊。
避嫌倒是避得徹底!
周曼雲腹誹一句,抓冊在手,懶懶地翻開了一頁。
“二弟自江南送來的奏表爲六弟請立側妃。代筆的應該是他身邊的胡述明先生,行文精妙詞句華美。舊時淵源,雨中敘情……樁樁件件數下來,不論收了雲錦帆的利益,當看着此中情義,看過的人應當都會贊同了這樁喜事。”
蕭澤一邊由曼雲看着,一邊就將所知的盡數說了清楚。
“讓蕭泓納紅梅?”,初時漫不經心的曼雲手中執冊越看越快,黑色墨跡讓她一陣兒眼暈,不由地微微發愣。
“劉紅梅本就是周家舊僕,她進了王府,也能算是你的陪嫁滕妾。若是他們倆個真有私情,你倒不妨成全了吧。”
“他們倆個?不可能!”,周曼雲丟下了手中紙冊,不屑一曬。
“怎麼不可能?如若我想得不差,跟過你的丫鬟應當有着與你相類的性情脾性,正是蕭泓喜歡的。而女人那邊,也自會受你影響,喜歡你所喜歡的。”
“倒是有些道理!不過我信蕭泓不會一到江南就會尋了別個女人,無論她是誰。”
“你信男人?!”,蕭澤發出了一聲冷笑,擡眼打量了下曼雲漸隆的肚子,斂下眼簾道:“軍中呆久了,母豬賽貂蟬。更何況妻子還懷孕了。夫妻情深,不找外人,找個你能接受的替代品用用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