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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只有高氏、白露等人充着親友爲周愷辦的洗三實在是寒磣至極,待與溪北大周府談妥之後,周顯決意爲嫡孫辦個熱鬧而又隆重的滿月禮。
既然是要正身名,滿月禮自然得辦在芳溪南岸小周府祖宅裡,按着周顯親拉的名單,內外宅加起來,單請族親,宴席也就能開上百席。
剛接着周府管家之權沒幾個月的大奶奶謝氏,不甘不願地嘟噥着勸了公爹幾句,說是周家才逢大難不久,逝者未安,不宜過奢,也恐折了小孩子的福氣。
長媳這樣生硬的回絕,與長子周鬆自那日見周顯上了大周府就消極對抗躲在儋院的態度,惹惱了一心要賀周家添丁之喜的老周顯。他直接喊過了原在霍城主持祖宅中饋的三奶奶林氏,將操辦事宜交給了她。
而林氏早就收了消息,知道溪北大周府族長周淮的嫡長孫周桐是要在滿月禮上充任贊者的,也就忙不迭地接了處理家事的對牌。
年近八十的周淮,嫡長子已逝,按着族中規矩,他的嫡長孫周桐毫無疑問地就是下一任的族長。
雖說婆母與長嫂是謝家貴女,但終究這是在周家的霍城,做了周家媳就得隨着周家大勢走!自覺有底氣撐着的林氏,一忙碌起來就盡掃悽苦,又恢復了從前三房獨留霍城時當家作主的利索勁,事事力求安排得盡善盡美,不爲還呆在半山別院的奶娃娃,爲的是自個兒的名聲。
溪北大周府的態度一亮了出來,半山別院每一天都要接待了許多殷勤探望的族親內眷,曼雲帶着朱媽媽等人幫襯應付,也是焦頭爛額,苦累不堪。
二月二十五,杜氏孃家的長嫂蔣氏南下抵達了霍城。
浩浩蕩蕩而來的杜家車隊。帶着幾車重禮,扈從着百十來號精壯的燕地士兵。
車隊故意進了霍城縣城裡兜了一圈,才恍然大悟地又出城,往杜氏還在坐月子的半山別院去了。蔣氏就是要故意端足了正四品恭人的架式,給霍城內外提個醒兒,小周府的五奶奶杜氏也並非無枝可依的孤女,她身後自有父兄撐腰。
蔣氏大約三十四五的年紀,鵝蛋圓臉,一雙不輸男兒的濃重劍眉一下子就讓她的姿容少了秀氣,多了些強橫的味道。
但實際。蔣氏長的是顯着兇了些,說話行事還是極實在淳厚的。
周曼雲立在杜氏身邊,一直不停地打量着蔣氏。她自覺在前世記憶里根本就沒這位大舅孃的任何印象,但是不知爲何,蔣氏總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異常強烈。
蔣氏也才拉着杜氏的手哭過,待淚抹盡了。就直接開門見山,道:“小妹!我這次來,是先見了親家公公的。他跟我講了你們娘幾個的境遇,聽着話意,他也有意思讓孩子們跟着你回燕州,可能是覺得那兒討生活的外族多。對愷哥兒來說日子會好過些。但,我已直接在他老人家那兒推了。”
直接拒了?周曼雲訝異非常,她最近一直在去留的選擇間煎熬着。結果大舅娘一來,就否了她們去燕州的盤算。
“小妹!實話說了,你自小在北地長大,也知道在邊關的漢子是在刀口上掙命,誰知道那些胡蠻啥時又摸上門來。當初爹孃允了你嫁到周家。一是看着你和周柘確實登對,二也是有着私心。不想你嫁在北地,多增了做寡婦的危險。只是妹夫這樣早去,誰都想不到……
三娘!本來去年接了妹夫去了的消息,爹爹就要派人接你回去的。可因北地的旱情,不獨我陳朝,就連羯族的瀚國境內也是同樣,那些胡蠻沒的吃喝,不就是要南下就食?幾場戰打下來,你大哥、二哥都又是傷痕累累,就連爹爹也咳過了幾次血。”
杜氏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還不能便利活動的胳膊艱難地伸着,想要抓住蔣氏的手腕。
蔣氏反手拍拍小姑子,低語安撫說:“不打緊的,好在爹爹現在位高權重,不用上戰場拼命,大夫說他只是累着了,用心將養着也就好。朝中因戰事頻發,我臨從燕州出發時,才又給他加個什麼衛國大將軍的銜,現下是從一品了。說實在的,左不過是要使喚着咱杜家繼續賣命罷了……所以我來前,爹爹和你兩位哥哥商議了很久,想着你要回去,可能要再等上個三兩年。”
“再等三兩年?”,曼雲神思不屬,跟着鸚鵡學舌了一句。蔣氏說到這個“再等三兩年”,讓她想起前世幼年時,似乎有聽到過這樣的話語。
“是呀!也就三兩年!”,蔣氏笑着抓過了曼雲的手,捏了捏她的小臉蛋,特意壓低了聲道:“按着從洛京城裡傳出來的消息,皇帝老倌也就不過是今年了。若是天子真不在了,北邊的瀚國一接到信,定是會大舉犯邊的,這種陰損事,那些蠻子是慣做的,何況今年又遇上了災年。”
“若有戰事起,你們孃兒幾個呆在江南還是好的。這裡也就是那些個上竄下跳的小人兒,咱躲遠些,不理會就好!等時局安穩了,我就再來接你們。”,蔣氏揮了揮手,一臉爽朗,象是一切盡在掌握。
是了!倒是忘了自個兒的外公杜恆城將軍是陳朝末年燕地邊關幾員姓杜的虎將中,最大的那一隻。
曼雲盯着蔣氏無畏無懼的笑容,低下頭,悽苦一笑。
這會兒,她還是沒有記起前世是否見過蔣氏。但按着現下的情形,加之當年景國公復燕地前聽到的那些舊事,曼雲想明白了,很有可能,在前世裡,杜家也有過帶走或是想要關照她的打算,但奈何世事弄人。
前世九歲時見到的白露,裝扮素樸,盤髻插麻,分明應該是一副帶孝的模樣。而白露本就是杜府收留的孤女,無父無母。
永德十六年五月,孝帝駕崩,北方邊境確是起了狼煙。十二座邊城遭掠,但未傷及根本。
要命的是,泰業元年,陳朝末帝立志着要雪瀚國擾驚先帝之恥,集結大軍,立誓要反攻橫掃漠北。
大戰拉鋸似的扯了兩年,陳朝大軍兵敗,瀚國鐵騎直入燕州全境……泰業五年,幽州李家從瀚國手中購回燕州,幽燕一體。方得休養生息……義寧元年,不,泰業十四年。蕭家假陳帝詔斥責李家投身瀚國,僭稱帝號,領軍復燕……
“杜家……杜家……杜家去哪兒了?”,周曼雲皺着眉,氣惱地捶了捶腦袋。痛恨着前世的自己曾有過許多可以翻查舊檔的機會,卻束手束腳,老老實實地從沒多看多問過一星半點。
“雲姐兒!”,站在一邊突然眼淚撲簌而下的周曼雲把蔣氏嚇壞了,她慌忙站起身,把曼雲攬在了懷裡。柔聲勸慰,道:“雲姐兒!不哭,不哭……舅娘真的會帶你回燕州的。家裡的哥哥姐姐都盼着你呢!”
“大舅孃家裡的歡哥哥,就比你大兩歲,這次舅娘來,他哭着喊着要跟着來找你。等你家去,儘管把他的好玩藝兒都搶了。他要不給你,舅娘幫着你揍他……”
蔣氏顯然不太會哄孩子。用着得心應手的招式就是把自家八歲大的兒子杜歡的糗事賣個底兒掉。
在她的嘴裡,那個曼雲還未見着的表哥是討貓嫌惹狗恨,一無是處。
能如何,前世過得糊塗,所以到了今生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不忍心讓孃親和舅媽跟着難過,周曼雲勉強地露出了一臉笑容,附合着蔣氏的話語,胡亂地點了點頭。
“若不是邊關苦,我是巴不得立時把曼雲帶回去。”,看着曼雲被小滿領下去的背影,蔣氏坐回到杜氏的牀邊,不由地感嘆道:“她要是嫁歡哥兒也好,杜家沒納妾的說法,也省得象在這邊一樣,一堆爛事!”,
“歡哥兒很好!男孩子就是要皮實些纔好!我倒是想讓愷兒,打小習武。不求別的,能自保,別象他爹一樣就好。”,杜氏的聲音漸漸地小了下去,眼圈又有些紅了。
“愷哥兒習武的事兒好說,現成師傅一堆兒。這一次,我帶來的人加上玄風他們,也就十來個再跟我回去。其他的,老爺子都叫我給你留下呢!”
“嫂嫂!這讓他們離鄉背井,成嗎?”,
“成!怎麼不成!都是爹爹專門挑過的……杜家自家養大的孤兒不說,那些跟着爹爹的老人家,也有想讓兒孫在江南留下條根的……”
周愷的滿月禮如期舉行,溪北小周府的正堂觀禮的族親擠做了一堆,望上去,黑壓壓的一大片。
作爲贊者的周桐立在一旁唸了告文,一身紫衣的周顯顫巍巍地對着正廳的祖先位上香、行禮。
待禮畢,周桐對着周顯俯身一揖,起身後,嚴肅地宣道:“迎子!”
二伯孃高氏抱着周愷從後堂緩步走了出來。
家中有孝,包着周愷的包裹是用着掐了銀線的素白錦緞,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剛出了月的杜氏行動還是有些不便,因此由高氏在儀式中暫替着母職,而接下的儀程需要父親完成的部分,則由曼雲的二伯周柏承擔。
穿着一身玄色禮服的周柏走到了高氏面前,低下頭,和藹地將一塊溫潤光潔的玉佩掛在了周愷的襁褓上。
玉是有傳承的古玉,將隨周愷一生,君子匪如玉。
高氏輕輕地動了動眼睫,微不可聞地細聲道:“多謝夫君!”。
這聲謝,高氏是實心實意,從心底由衷感激。她一向認定丈夫荒唐,可是這一次周愷的滿月禮,周夫人與大房夫婦不滿,盡皆稱病避之,是周柏主動地跪求周顯,請公爹讓他們二房夫妻兩個來幫襯着。
不論如何,周柏作爲與周柘同胞生的嫡兄能在此事上盡力,圓了公爹與侄兒的顏面,讓高氏突覺得丈夫並不是那麼可憎。自己不得丈夫喜歡,夫妻緣薄,也就得過且過,他能做好爲人子,爲人父輩的本分,就算不差了。
站在人羣前面的周曼雲,一直緊緊盯着周柏接過弟弟的手,提心吊膽。
相對於心中不爽就不配合,直接撩挑子的大伯周鬆,她更怕總是氣度溫雅的二伯。依着前世,周柏可不只是耽於美色而已。
雖知在大庭廣衆之下,周柏不可能對弟弟周愷下黑手,但是曼雲還是在周柏完成命名、認親等儀式退下正堂,將周愷還給高氏後,才狠狠地紓了憋在胸口的悶氣。
“霍城周氏紹廉堂,丙戌年二月初二生男名愷,周氏十六世孫男……其父柘,字敬林。其祖顯,字世榮。曾祖浩……”
主持禮式的周桐朗聲宣着對孩子的認定文,這是對周愷的初認,其後,將在宗族開祠時將會將這文焚告祖先,待祖先收知,周愷入宗譜就板上釘釘。
周曼雲看着在香菸繚繞中衆族親臉上或嚴肅或羨慕的神情,心思百轉。
這樣隆重的滿月禮是周家嫡子嫡孫纔有的殊榮,一般的庶子根本就不必如此複雜地折騰,待到四五歲確定夭折的可能少了,挑個大祭的日子,隨大流往宗譜上加個名字也就得了。
“來賓祈福!”
周曼雲按着贊者的提示,雙手合十,閉上了雙眼,求禱着祖先英靈庇佑着弟弟,許他一生無憂,喜樂安寧。
“爹!我不喜歡霍城,但是一味地逃開這裡對小周愷來說,也許並不公平。我不強求榮華富貴,但愷哥兒作爲周家子應當享有的榮耀和尊嚴,我作爲姐姐不能因爲懼怕和厭煩而放棄!爹!雲兒想好了!我會留下來,護着周愷長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