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是錢夫人精心備的,比平日縣衙裡宴客的都要貴,只這一宴便要好幾十兩銀子。
戲則是寧婉高價請來的——這時節正是戲班生意最紅火的時候,早排了日子,如今想將名角請來定然是要加錢,不算打賞已經比酒菜還要貴了。
貴自然有貴的好處,宴席上樣樣都是精緻的,戲也唱得用心,虎臺縣裡近來鮮有如此規模之勝況,一時間鶯聲燕語,珠動翠搖,熱鬧非凡,賓主盡歡。
宴席開了大半日,眼看着到了未時,最後一折戲時,扮成書生的那戲子就向臺下拱手打渾道:“寒窗苦讀十餘載,如今正要上京趕考,卻聽得虎臺縣要爲冬學募捐銀兩,小生急忙前來,卻是想助這大功德——翻遍行囊,卻只得二兩碎銀,一半留做路上花費,分一半去助學!”說着就喚書童,“快去!快去!”
大家便都笑了起來,因先前錢縣令已經將爲冬學募捐的事情說了出去,所有來賓都心知肚明,也打算給父母官一些顏面——女眷們捐些私房小錢,既不傷家裡的元氣,又顯得很是和睦,特別是在男人們沒有明確表態之時,算不得什麼大事。
錢夫人就順勢站了起來,擺手停了戲,將冬學的好處再三說過,又道:“我們家老爺和我皆非遼東人,遲早要回閩南,建了冬學自是想爲官一任造福一方,今日募捐所得的銀錢全部補給辦冬學的各處學堂……”
然後便將目光轉向寧婉,這也是她們事先約定的,由盧夫人第一個捐錢。二百兩,應該沒有人能超過了,這個數目一報出來想必在座的都會震動,也會因此多捐一些。待捐得差不多了,錢夫人便拿出一百兩,一個開頭一個收尾,再加上募來的銀錢,倒也能開辦好幾處冬學了。
寧婉正坐在錢夫人身旁,此時正笑得前仰後合,這場小小的打渾想是錢縣令臨時請戲班子加上的,她事先竟不知道,可倒是應景。又感嘆錢縣令那樣古板的人竟也放下士人和縣官的架子,連不入流的法子都想到了,看來一心要將冬學之事在虎臺縣裡推廣開來。固然錢縣令會因此政績上好看,但果真是也善事,百姓們都跟着受益。眼下聽錢夫人停下,便就要站起讓人將銀子送上來,卻突然聽一旁的桌前有人笑道:“既然要捐錢,我第一個來吧!”
原來是周氏,此時她已經離席走到了捲棚最前面,正站在寧婉跟前,自頭上摘下頭面擺在桌上。這套頭面十分齊全,正中一支分心,配了三對壓發、兩對釵子,皆是赤金鑲嵌東珠,尤其分心正中的那顆大東珠足有七八分,溢光流彩,整套頭面怕要值近千兩銀子!
周氏今日一露面時許多人便注意到她頭上的首飾,如今早有人自牙間發出“絲絲”之聲,這樣成色的東珠首飾,也只有指揮使府上能給女兒備得起的陪嫁首飾了!許夫人可真大方呀!
寧婉卻在思忖,明明剛剛還在反對辦冬學的周氏爲什麼又肯大手筆地捐銀子了呢?
難道只爲了與自己鬥氣?
當寧婉接上了周氏挑釁的目光後還真就信了幾分。
果然周氏接着就向她挑明瞭,“方纔我們說起助學一事時,盧夫人也是極贊同的,不如也捐些吧。”
原來如此!周氏與自己鬥氣固然不錯,但她心裡最在意的卻還是自己的名聲。方纔她一時失言被自己堵了回去,只怕那些話傳出去,畢竟一旁有人聽到了。就像庶出的趙國葆最在意他的庶出身份一樣,周氏最怕就是拿她的身世做文章,第一次出現在虎臺縣最富貴的女眷們面前,她丟不起臉。大手筆捐了首飾非但落了自己的面子,更會塞住了大家的嘴,剛剛的幾句話就是有人傳也再沒有人會信,畢竟許夫人將這樣一套貴重的首飾捐出來,豈能不贊同冬學?
寧婉真不知如何評說周氏了。
說她蠢也未必蠢,但說她聰明吧更是差得遠呢。其實細想起來周氏的所做所爲還是與她的出身有關,她沒有生在一個正常的人家,恐怕也沒有受到過如何居家度日的教導,言談舉止絕非家常過日子的女人。
先是不管不顧地出言挑釁,接着爲了掩飾錯誤又隨意地捐東西,這哪裡是明智的女子呢。其實也不奇怪,還是在自己的夢裡,周氏嫁了鐵石這樣好的丈夫,卻一點也不珍惜,不認自己的親婆母,與丈夫不用心相處,後來懷了孩子又不能保住,看來這個人本性就是如此。
看着擺在眼前的東珠,寧婉心裡突然又想,自己和錢夫人倒是忘記了用捐手飾的法子來引得大家相助了,就如眼下,周氏的這堆光彩奪目的珠寶一定會帶動大家摘下身上的寶貝吧?
這麼說,周氏竟然是來幫助錢夫人和自己的?
畢竟周氏大手筆地捐了套頭面,早將錢縣令錢夫人都笑翻了,三哥的志向能得到襄助,而虎臺縣裡農家孩子們也能得宜。
寧婉迎着周氏在自己面上一轉,帶着重重不屑的目光,卻一點兒也沒有動氣。自己今日戴的琥珀首飾本是極好的,只是比起周氏的東珠在價錢上卻差了一籌。當然並不是自己沒有上好的東西,論起如今寧婉手中的寶物,不必說虎臺縣,就是安平衛沒有人能比得了,只是她從來都是有分寸的,真正的寶物從沒露出來過。
寧婉今日原就不欲在衣着上出風頭,因此出門時只揀了一件蜜色銀繡百蝶襖,繫了一條大紅百花裙,頭上只用了幾樣金紅兩色琥珀鑲的首飾。
這些琥珀正是虎踞山的石炭礦裡出的。寧婉因先前的夢早知道了這東西,因此早令石炭場的管事們收了起來,現在已經攢了許多,有金珀、血珀、綠珀、藍珀等等許多顏色,還有帶着花紋的花珀和裡面包了花草小蟲氣泡等等十分特別的琥珀。
這些琥珀經了工匠細心琢磨,便將那蘊藏着的光華顯出,成了十分精巧美麗的首飾。這些首飾還有一樣好處,那就是戴着十分輕巧,特別得寧婉的喜愛。但是在價格上的確比不了名貴的東珠。
於是,寧婉就被周氏比了下去,便是那事先準備的二百兩銀子也相形見絀了。
但是寧婉這次來是幫着錢夫人和三哥的,也是希望如她年少時一般的農家子弟能有機會識幾個字能算帳,卻不是與哪一個來攀比的。她雖然可以也學着周氏將頭面首飾取下,再加些銀兩去與周氏爭個高下,但卻不打算如此,便只笑了笑,“我是要捐些的。”轉身向盛兒道:“叫他們把銀子送上來吧。”
雖然可以拿銀票,又輕巧又方便,但是當初寧婉與錢夫人商量時還是決定將二百兩銀子擺在大家面前。無它,銀票放在桌上輕飄飄的一張,哪裡能比得了直接擡來銀錠激起人們心中強烈的震撼?她們正要靠這種震撼來讓大家多捐些錢呢!
今天來的女眷足有上百,便是每人多捐一兩,就是一百兩銀子!
突然間,捲棚裡歡聲雷動,將寧婉驚得擡起頭來,卻見先前安排送銀子的兩個兵士捧着兩隻紅漆木盒走了上來,將盒子放在捲棚前面,盒子裡閃閃發光的銀錠映着日頭,差一點要閃瞎大家的眼睛。
二百兩銀子哪裡有這樣多?至少是一千兩!
果然是一千兩,盛兒悄悄走到夫人跟前說:“聽家裡人傳話,將軍見備了二百兩銀子就說少了,讓人拿了一千兩送來。”
東珠雖好,鑲的首飾也貴重,但畢竟不是現銀,尤其是在價值上壓過首飾的現銀更是惹人注目。嶄新嶄新的元寶形錠子都是細絲紋銀鑄的,成色是頂級的,那樣的白那樣的亮,在座的這麼多人中倒有大半以上從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將家底網羅到一處也換不來這堆銀錠!
盧夫人這手筆也太大了吧!剛剛絲絲驚歎地人們再忍不住嘀咕起來,捲棚裡一片嘈雜,比戲臺上還要熱鬧。
錢夫人興奮得臉都紅了,她這一次募捐再成功不過了!兩位千戶夫人各出了一千兩,雖然一份是真金白銀,一份是頭面首飾,但都是實實在在地支持冬學,想來不止各鎮的冬學能辦起來,就是一些人口稠密的村子也能建個小小學堂——這政績,在遼東絕對是第一份!
且有前面的兩份捐助,虎臺縣裡其他女眷們倒不好意思小氣了,大家拿銀子的捐銀子,沒帶銀子的就捐首飾,反正大家今日赴宴頭上手上戴的東西都是值錢的,一時間捲棚裡女人們都在摘首飾,桌子上更是擺得琳琅滿目。
先前寧婉和錢夫人早請封少奶奶幫忙登記,她人品高潔,又是才女,字寫得也好,且是典史家少奶奶,正合做這事。原以爲很是輕鬆,不想此時竟忙不過來——大家捐的東西遠超先前想像,而首飾之類的不比銀錢容易計數,頗要費些筆墨才能描述清楚。
申時前後,各樣東西方纔一一登記在冊,大家又推舉出了幾人同掌捐資,錢夫人、許夫人、封少奶奶、胡古氏、徐家大夫人,當然還有寧婉,她本不欲管的,再三以要去虎踞山推讓,但最終還是掛了個名。
待寧婉出了縣衙裡坐上車,就先捏了鐵石的大手放在眼前看,“真是能賺會花的,二百兩銀子都嫌拿不出手,非要送一千兩銀子給我撐場面!”又笑問:“你怎麼知道周氏要與我別苗頭?”
盧鐵石雖然深通韜略,但他哪裡知道女人們今天會鬧出捐首飾的事來?一早送媳婦進縣城,只與錢縣令打個招呼就回家了,此時方纔過來接媳婦回去,聞言還不曉得剛纔之事,就道:“我就是覺得二百兩銀子看着不大方,再者又是三哥的事,我們家自然應該多出些。”
寧婉就也笑了,周氏可能事先打聽過自己要捐二百兩銀子,但鐵石哪裡會關心許千戶和周氏的事?原來就是誤打誤撞!就將方纔之事講給他聽,最後便道:“總之,你就是有氣魄的人!從手上就能看出來!”
鐵石便將寧婉的小手展開,“這手才漂亮呢!我娘還一直說你的手長得好,一點也不漏財,是以你嫁過來之後我們家的日子就越來越富裕了。”
在遼東有一種說法,那就是女人的手指併攏後對着光看沒有縫隙,那就是不漏財,能攢得下銀錢。寧婉恰好長着這樣一雙手:每根手指都又長又直,上面的骨肉均停,並在一起後剛好嚴絲合縫,一點空隙都沒有。
寧婉也喜歡自己的一雙手,平日一向用心保養,現在放在鐵石的大手之上越發顯得玲瓏可愛,就笑着比了比,“如今家裡有這個數了。”
鐵石亦是吃了一驚,“怎麼會這麼多?”
“先前想着借石炭生意將寶藏拿出來用,不想定藏拿出來只是重新鑄了卻都攢了下來;石炭生意又生了許多利,我先前的鋪子生意亦好,今年又開了一家作坊一家鋪子,可不是就有這些銀子?”
“那你都放在哪裡了?”
寧婉就伏在他的肩上悄悄向他耳邊說了,又道:“我其實也不是小氣的,助學的銀子我原想每年捐二百兩,只是還沒說出來而已。再有軍中若是有什麼用處,也只管說,隨時就可以取用。”
鐵石被她熱乎乎的氣息在耳朵上吹得癢癢的,心裡就更癢癢了,將人抱在懷裡出主意,“明年錢夫人再募捐時,你還捐一千兩,看許夫人再捐什麼!”
寧婉就哈哈笑了,“她這樣再捐兩年,恐怕就不能出門了——千戶夫人總不好什麼首飾都不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