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月態度大方,沒有半點縮手縮腳的怯弱。
劉真人眉梢微揚,眼中流露出幾分賞識。
尋常人看來,一個被視作廢材的丫頭原是受命運所折,自認卑微,而不該如顧長月這般,淡然從容,不驕不躁,顯然很是不錯。
劉真人面帶笑容,拍手大讚:“很好,是個出展的。”
他從來就不吝嗇對後輩的讚揚。
然而前世顧長月卻未得到過這樣的認可。
說來也是,那個時候的她不過十六歲的少女,沒有見過大的場面,被輕輕一唬,便腿軟腳軟趴在地上直哆嗦,就那懦弱的模樣,沒有哪點出展的表現,再加上柳氏綿裡藏針的一席話正好戳中她的脊樑,劉真人反是對她有些不悅,甚至語重心長地對她一番教導,意思大抵就是做人要敦厚,不能夠忘本。
敦厚,前世她就是太敦厚了。
顧長月低頭回道:“劉真人謬讚,長月定會加倍努力。”
劉真人笑道:“不錯,顧炎,你這女兒確實不錯,本真人就把人帶走了。”
劉真人的讚揚是給顧長月長臉,卻無意中也打了顧炎的臉。
他這個做父親的竟不知曉女兒的出衆,倒叫外人像掘寶般掘了出來,硬聲硬氣的就要將人帶走,甚至根本不問他意見,只是草草地知會一聲。
偏人家浩然派真人的底氣足,實力也是他們這些家族比不得的,他連反駁一句都不敢。
再擡頭去看自己的廢物女兒,隱隱間卻是覺察出幾分硬氣來,沒有想象中那般不堪。
要看一個人,從眼神便能看出來。
如果眼神滴溜溜亂轉的,怕是個壞心眼的,眸光躲躲藏藏的,定是個怯弱膽小的,但若目光上挑的,必是個自負蠢笨的。
顧長月目光沉定,盯着長廊垂下的藤蔓,看不通透,但至少是恭敬卻不卑躬屈膝。
顧炎有些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看去,還是那麼個人兒。
難道平時自己看到的都是假的?
其實說來說去,他也是個做父親的人,再怎麼無情也不至於對親生女兒不顧不問,可後來他卻是真的冷落了顧長月,甚至厭惡顧長月,箇中緣由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或許是女兒的懦弱與膽小讓他覺得很不中用。
不過事到如今,既然顧長月被劉真人看中,也算是她的造化,對顧家來說更不虧,也就由着她去好了。
思及此處,便對顧長月道:“既然劉真人這麼看中你,去了之後一定要好好修煉,別給顧家丟臉,給浩然派丟臉。”
他的語氣平和,帶着淡淡疏離與冷漠,就像是在同陌生人交談。
顧長月挑眉,波瀾不驚地回了聲:“是。”
沒有叫父親,因爲顧炎不配。
相比顧炎,柳氏則滿心怒氣。
修仙世家不比修仙大派,女人們除了修煉便是後宅的爭鬥,心眼哪裡有正兒八經大派女弟子放的寬?
她好不容易搬倒雪氏上位,自然也容不下顧長月,原想將顧長月嫁給個老頭,十六歲的少女這輩子也就完了,沒有想到中間會有這麼一出。
被浩然派收做弟子,還是冥陰之體,若以後成長起來,那還了得?
以前就不該心軟留下這個禍害。
若是顧長月知道她的想法,一定會拍着她的肩膀安慰一番,叫她儘管放寬心。
重活一次的顧長月着實是不願意搭理顧家。
顧炎如今再如何的春風得意,壽元也就只有兩百年,顧炎一死,顧家的根基定然立馬開始鬆散。
畢竟顧家除了顧長風和顧長樂兩個頂樑,便再無旁的人才可以挑起顧家大業,而顧長風和顧長樂投奔大道,絕對不會爲了家業而詿誤自己。
顧家不會昌盛兩百年,而她顧長月不同,她是奔大道的人,歲月於她無止境,心路遙遠,真的沒有必要將恩怨情仇放在比她短命的家族身上。
倒是顧長樂…
顧長月正想着正主兒,正主兒卻在拉過柳氏,默無聲息地,似乎傳遞什麼信息,柳氏的臉色霎時便好了起來。
顧長月目光一沉,心道定然不是好事。
就怕這一生,她不招惹顧長樂,顧長樂也會招惹她。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兩個都是顧家女,若是都成長起來,旁人提到她們的時候自然會連兩個都要提到,而顧長樂要的卻是一枝獨秀。
上輩子拜入暮雲埃座下之後,顧長樂會那般糾纏她,只怕也是因爲如此。
且不說顧長月被其糾纏,上輩子凡是對顧長樂的地位有所威脅的人,哪個不是得不到好的結局?
就好比顧長樂師尊的大弟子紫靈兒,顧長樂剛剛上山便將其陷害,從十年前至今,都還被關在天璇峰直隸的刑罰總堂之中,直到身死。
照應前世,紫靈兒應該就是這兩日死的。
顧長月從來未曾見過紫靈兒,卻在外峰聽過不少版本,但無一列外的都是她如何心狠手辣地毒害顧長樂,最終被師尊歐陽靖堂交到了刑法總堂。
顧長月輕哂,那紫靈兒恐怕同前世的她一般,都是無辜得很。
似乎注意到顧長月的目光,顧長樂的臉龐上瞬間露出天真無邪的笑意,走了過來,歡喜地拍手道:“哇,太好了,妹妹竟是冥陰之體,真是……不知道要說什麼纔好,如今妹妹也入了浩然派,有妹妹作陪,我也就不孤單了呢。”
彷彿半點也不做假,這句話當真是說的發自肺腑,還有那一臉的笑意,便如一朵完美的白蓮。
大熱天的,顧長月被生生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兩輩子加起來,顧長樂都沒有對她這般親暱過,倒是與前世相違了。
而不知道是不是爲了應景,顧長樂話音剛落,晴空之中赫然劈下一道驚雷,啪啦一聲,像是被撕裂的麻布,整個天空都被一條火紅色的裂縫撕成兩半。
那雷聲很大,轟然落下的瞬間,整個天地都爲之震盪了一下,發出嗡嗡的聲響。
接着,一條長長的火焰如同墜落的星辰,刷地落在東海,水平線上升起一道彩虹。
那彩虹橫跨大半的天空,光芒中矗立,神聖不可直視,竟然並不是真正的彩虹,反是浮蚩山浩然派首峰天樞之上的七彩幻橋,上可通天,下可達地,是普通弟子登上天樞峰的唯一大道。
然,十萬年來,七彩幻橋一直與整個浩然派被始祖夏敬天親手佈下的北斗星移陣隱於世外,不現於世,如今卻被一道驚雷劈開,顯現出來。
劉真人與四名長老同時大驚失色,驚道:“出了何事?”
莫不是魔道突襲,擊破了北斗星移陣?
怎麼可能?
顧長月也是大驚失色,上輩子根本就沒有這起子事情。
識海中,忽然響起小花的聲音,依舊如煙霧般飄渺,“奪舍雷劫?不,又不像是某個大能慘遭奪舍,可這雷分明就很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顧長月怔了怔,問:“什麼時候衝破識海阻隔的?”
小花不屑地輕嗤一聲,“你根本就沒有捆住我,你不願我打擾你,我自然是不打擾你的,原來你真的是不被待見的廢材。”
最後那句話說的意味深長,顧長月知道它將方纔的事情都看在眼裡,她不想提這廂,便移開話題,道:“你剛纔說這雷怎麼了?”
小花似乎想了一下,模模糊糊地回答:“你問我我也說不清楚,就像是有元嬰大能被奪舍時的怨天雷,可感覺根本就不像,居然還劈在浩然派,奇怪了,可惜我現在的實力沒有恢復,否則定能看出個究竟。”
顧長月皺眉,腦海中想的卻是,自己重來之後,怎麼會發生這般不同的事兒?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哪裡出錯了,還是有變數產生?
或許是變數吧,修真境浩瀚無疆,光怪陸離,什麼樣的事情不存在?
既然自己都能重生,旁的人身上怎麼就不能發生變數?
這樣想着便是緩了口氣,心道虧得有這道雷叫她暫且避開了顧長樂,否則她是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和那朵巨型僞白蓮耗下去。
再看顧長樂,表情純真的她已經將目光轉移到了七彩幻橋上,水潤而靈動的眸子裡有點點星光,看起來懵懂而天真,卻終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顧長月可不相信她是真的懵懂天真。
劉真人旁邊的白髮長老忽然開口:“劉真人,這可是出了什麼事?”
劉真人面無表情,在那一瞬的驚訝過後已經重新恢復過來,沉聲道:“已經過了幾吸,派內並沒有發出危險信號的傳訊符,說明並非災難,或許是哪位真人出關遭遇了雷劫,不必驚慌。”
說着,他轉頭掃了眼長廊後的大殿。
不知道什麼時候,大殿裡三十多個六七歲的孩童都瑟縮着擠在門裡,小心翼翼地瞅着外頭。
都是方纔測出具備資格加入浩然派的孩子。
畢竟年紀都還小,被那措不及防的一聲驚雷嚇得不輕,不由驚慌失措,擠在一起。
劉真人一一掃過這些孩子,道:“按照原定計劃行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過要將日程提前,帶着這些孩子現在就出發,長風的事情也應該辦完了。”
正說話間,顧長樂便欣喜地喚了一聲,“長風哥哥回來了。”
順着顧長樂望去,長廊的盡頭,一襲白衣宛若畫中仙,翩然行來,俊逸的臉龐上帶着溫潤的笑意。
顧長月不由握緊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