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沉曦之言,陳柬惜也不管會不會得罪人,直言不諱:“下界無國之分,幾位雖實力非凡,卻不定懂得用兵之道,此間我水族實力薄弱,又多傷殘之兵,這般輕率出擊,饒是頭日憑几位之力橫掃碧城,並奪回碧城,但一日之後,翼族從京都調派的強者及軍隊趕到,幾位被翼族強者牽制,那麼我軍便接迎上翼族軍,而我軍本弱,翼族強悍,便是以乏對滿,只怕容易折損,是以反攻實屬不妥,倒不如養精蓄銳,閉城休整,再提前設下陣法,在此迎戰翼族。”
她的顧慮頗具道理,雖然葉釋寒的力量強大,但是難保不與翼族強者對戰。
翼族原本便不止一名化神期修士,只說五大長老當中,遠征長老威名最大,最爲兇殘,卻並非實力最強,相比之下,祭天長老及刑獄長老都爲化神後期修爲,葉釋寒儘管能夠輕易殺死遠征長老,而面對此二人,即便最終取勝,卻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
屆時兩名長老中任意一人被派遣出征,葉釋寒都極其容易受到牽制,如此,若葉釋寒被化神長老引開,陳柬惜及兩位副將,亦或包括顧長月等人都有相應的對手,水族軍則不得不對上強悍的翼族軍。
一萬水族軍,數萬翼族軍,雙方差距甚大,再加上翼族天生剋制水族,水族軍必有損耗。
是以出動出擊倒不如固守營地,到時提前設下陣法,就算他們與強者糾纏打鬥,水族卻不必要與翼族正面作戰,倒是能夠保存實力。
這般分析下來,還當真有理。
然,形勢剖析,尋所應之法倒是更顯靈活可靠,更能節約時間。
葉釋寒和沉曦都不是莽撞之人,提出主動出擊並非沒有依據。
果然,沉曦很是平靜地道:“二十年前,魔道力量薄弱,卻憑藉一則戰術消耗折損正道兵力,最終形成魔盛正衰的局面,對於這個戰術,陳將軍居於雲隱並不清楚,但作爲北城陳家之主的陳真人應當是清楚的吧?”
陳南微微一頓,脫口:“麻雀戰術?”
他所謂的那場戰術,便是那出其不意的“麻雀戰術”無疑,但凡是修真之人都清清楚楚,而每每提起這樣的戰術,饒是備受其害的正道修士也都要豎起拇指。
以弱御強,主動靈活。
顧長月忽地恍悟過來,所謂反攻,其實大可借鑑“麻雀戰術”。
現下水族軍先且奪回碧城,提早籌備,待對方強者趕到,強強對決之間,小兵小卒便可以此法消弱翼族軍隊,總比關了城門,在營地等待敵軍上門要強。
迎戰式的廝殺,死亡總會增加。
由此,與其以逸待勞,不如主動反攻。
陳柬惜對此不太明白,問道:“此爲何意?”
陳南眸光之中亮起雪亮的光芒,解釋道:“當年魔道出沒山野密林,地道暗洞,如雀獸啄食那般,東一擊,西一擊,出敵不意,乘隙而入,扭住正道,一陣猛打。正道反擊,便立刻撤離,隱蔽得無影無蹤。正道撤退,便呼嘯而來,法寶四起,殺聲四野。正道打不着他們,追不上他們,陷入疲憊。”
說罷,有意無意地擡了擡眼皮,看葉釋寒的臉色。
畢竟葉釋寒是浩然派的行刑獄長,是正道的力量,而正道被魔道那種戰術打得不甚疲勞,的確並不光彩。
陳南斟酌再三才將事情說得平淡無奇,並未展現出當時魔道追着正道擊打的激勵畫面。
葉釋寒面上倒是並無波動。
不說葉釋寒,顧長月三人也都並無尷尬之色。
正魔之戰,輸便是輸,被追殺便是被追殺,若能活到最後,何須在意這些小節?
沉曦像是沒有注意到陳南的隱晦,直截了當地道:“雀獸力量薄弱,便以積少成多的方式啄食,如此不僅在現象叢生的環境下保全自己,還能壯大自己,我正道雖與魔道勢不兩立,但魔道的法子可行,我們自然可以學習。”
意思正是借鑑麻雀戰術,出其不意。
陳柬惜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片刻之後,黑漆漆的眸子裡忽地一閃,拊掌連嘆:“妙,妙,妙,真他孃的妙……”
彷彿忽然間想到了什麼激動的事情要宣佈,她擡手取下頭盔,甩了甩高高束起的長髮,然後大步朝石堡裡頭走去。
顧長月這才注意到,她的模樣與陳南有三分相似,與陳柬洛則有七分相像,大眼睛,小鼻樑,但相比之下,顯得更加溫婉可人,即便一身藍鱗盔甲着身,眉宇間卻也沒有絲毫銳利的英氣,不過儘管如此,她的動作倒是乾淨利落,毫不矯揉造作,一看便是個爽利大氣的女子。
她大步走開,到了城樓石堡前,又停下來,衝幾人大聲喊道:“很不錯,反攻。”
彎了彎腰,走進石堡。
她是主帥,她的決定必然影響整個軍隊的推進。
而三日之後,陳柬惜將年事已高的老人和未曾結丹的小孩都留在營地,並命令傷重未愈的凌副將及胖胖的雁副將留下守城,便帶着剩下的一萬二千人朝碧城進發。
爲了趕在翼族援軍之前到達碧城,並先拿下碧城,做好充分準備等待翼族援軍,水族軍全數化足爲尾,恢復水族特徵,在水中暢遊,速度極快。
顧長月等人則是貼着海面,御器飛行,沿途當中,若是遇見飛出碧城範圍的翼族飛天鷲或者翼族軍,便立刻擊落,繼而繼續前行,不耽擱片刻。
由此,清晨出發,到次日寅時便已抵達碧城邊境。
濃郁的血腥味和腐敗氣息迎面撲來。
顧長月聽木紓說過,碧城邊境是翼族的屠宰場,水族男女老少,無辜百姓,就在這裡,一個一個被殺死。
翼族殺了人也不處理屍體,便任由它們漂浮在水上,時間一久,腥臭難聞。
再向前一點,天光未曾亮開,模模糊糊間,只見遠處立了一排人影。
沒有靈力,沒有殺意,倒是讓人微微一怔。
聽水中陳南喊了聲且慢,急速推行的軍隊停了下來。
由於距離甚遠,再加上天色朦朧,以顧長月的目的竟也看不清楚是何許人也。
片刻之後,陳柬惜化尾爲足,踩着靈寵鱔嗜巨大的背脊從水中站起來。
她彷彿知道那些是什麼人,嘴脣有些哆嗦,隨即也不說話,驅使着鱔嗜朝着那一排人影快速靠近。
其後水族軍也嘩啦啦地跟上。
顧長月心裡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御着法器靠近。
待抵達之時,那些人影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三十來根豎直的木樁子,而水族軍都已經化尾爲足,整整齊齊地立在自己的法寶上頭,踩在水面,盯着前方,面色沉重。
陳南緩緩合上雙眼,然後又睜開,眼眶發紅。
順着水族軍的目光望去,卻見鱔嗜寬大的背脊上,整整齊齊地躺着三十多個半歲至四五歲大小的水族小孩。
他們已經死了,屍體還沒有腐爛,更不腫脹,相反乾癟癟的,皮膚上翻起不少黑色的鱗片,嘴巴也張得大大的,舌頭焦黑捲曲。
他們早就沒了呼吸,臉頰上卻還留着兩行清晰觸目的黃色淚痕。
顯而易見,這些孩子是被綁在木樁上頭,任太陽暴曬致死。
這些孩子什麼都還不懂,或許根本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遭受這些痛苦,但死前,他們一定在哭,在呼喊,在求救。
才四五歲啊,最小的也就半歲而已。
顧長月御着紅菱法器站在半空,深呼吸一口,心中不可謂不震撼。
同時,她聽到木紓和沉曦的抽氣聲。
虎毒尚且不食子,饒是魔道也很少打小孩子的主意,除非修煉極邪的功法,翼族此舉,連畜生不如。
陳柬惜的聲音低低地響起:“水族的孩子離不開水,也怕太陽,我小時候貪玩浮出水面,才被太陽晃了一下,全身皮膚就像火灼一樣疼,傷口碰都不能碰,從此以後我很怕太陽,怕極了,這些孩子,被曬在這裡,到底有多難受?是我來晚了,是我來晚了……”
她背對着所有人,沒人看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雙手緊握成全,指甲似乎劃破了掌心,指縫裡滲出殷紅的鮮血。
席大副將擔憂地開口,語氣澀澀地,喚道:“將軍。”
陳柬惜點了點頭,驀地站起來,也不回頭看衆人,冷測測地道:“這批翼族軍外族就不要插手了,我們水族人要親自處理,衆將士,隨老子殺進碧城,把那幫畜生王八蛋給老子碎屍萬段,他們在我水族領土上比試殺人,好啊,以牙還牙,殺,殺,殺。”
衆人殺氣騰騰地喊道:“是,將軍。”
隨即,一陣法寶的呼嘯,無數光芒閃爍,嘩啦啦地便越過漂浮着屍體的海面,衝向碧城。
顧長月等人自不停留,趕緊跟在後頭。
不消片刻,碧城黑色的城牆便落入視線當中。
水族雖生活水中,四周卻也要修築城牆,上頭貼了符篆,四周拉開陣法,是爲了防禦翼族,不過現下反倒是翼族佔領了這個城樓。
水族軍滿腔憤怒需要宣泄,霎時越過城頭,揚起法寶便衝着翼族軍一陣砍殺。
翼族當真沒曾想到水族會主動出擊,有些猝不及防,初次交鋒便失了先機,而儘管翼族天生強大,但守城的將領只是元初修爲,實力不算太強,與陳柬惜元嬰後期的修爲比起來天差地別,是以只憑借陳南和陳柬惜叔侄二人合力,也能將這些守在碧城的翼族軍打得七零八落。
陳柬惜先是取了守城將領的首級提在手裡,繼而用實力壓制碧城翼族軍,水族軍一時鬆了口氣,手下發力,更是毫不留情,執着法寶,眼見背生雙翼之人便是一陣砍殺,生生將人砍成數塊,任由鮮血濺滿衣袍。
大軍一路向裡推進,勝利在望。
鱔嗜默無聲息地跟着軍隊穿梭,一路遊進碧城,背脊上馱着的小孩們仰着頭,望着兩族交戰,望着血雨四濺,可終究他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兩位席副將便在城中心的位置砍下翼族的旗幟,用桅杆掛上守城將領的首級祭奠。
碧城終於再次回到水族人的手裡。
顧長月等人果然沒有插手,他們站在半空中,看着兩族的廝殺,看着水族勝利,一直到最後,殺戮終止。
又是血染天地的畫面。
陳柬惜落到鱔嗜的背上,拍了拍鱔嗜的背脊。
鱔嗜呼呼地怪叫幾聲,一羣半人大小的黑魚涌來,撲向水面的屍體一通啃噬,吧唧吧唧的大嚼聲在水中一陣陣地響起,酥酥麻麻的,甚是詭異。
不消片刻,所有的屍體都被啃噬得乾乾淨淨。
其後,黑魚又聽從鱔嗜的號令,搖着尾巴朝着碧城邊境外游去。
待這些肥碩的黑魚消失,碧城水平靜下來,慢慢恢復碧綠通透,像是翡翠一般青翠。
漸漸的,空氣中瀰漫的血腥味也隨之消逝。
整個碧城海面靜悄悄的,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一般,沒有戰亂,沒有屍體,也沒有死亡。
陳柬惜蹲在鱔嗜背脊上,輕輕摸了摸小孩的頭髮,溫聲道:“莫哭,乖啊,我們到家了,到家了……”
只是,誰聽得到呢?
回家的也不再是活蹦亂跳的孩子,只是觸目驚心的屍體。
生前活的好好的時候,備受折磨哭喊呼救的時候,誰來帶他們回家?
這就是戰爭…
是一個腐敗王朝的悲哀…
陳柬惜說不下去,乾脆坐在鱔嗜的背上,不發一言。
水族軍圍在四周,沒有出聲,沒有動,臉上神色悲慼。
陳南嘆了口氣,擡首望天。
這時,一陣清風吹過,耳邊響起嗡嗡的,低吟的,像是唱誦般的聲響。
是一曲無哀。
無哀,所有的痛苦遠去,所有的憂傷遠去,靈魂安安靜靜地前往地府,安心投胎,轉世爲人。
陳柬惜和陳南不由擡起頭來,水族軍都擡起頭來。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葉釋寒身上。
顧長月也轉過頭。
只見他手中牽着召靈三根銀絲,一頭捆在右手手指,一頭扎入水裡,左手輕輕撥動,絃音清脆流暢。
控神所用神器,竟然也能用來渡魂。
葉釋寒對她道:“阿月,我們一起。”
顧長月微微一怔,不知不覺竟當真取出了控魂鈴,也不明白怎麼回事,跟隨葉釋寒手中的調子,竟是無師自通般,搖出輕靈飄渺的旋律。
心中震撼,沒曾想到,召靈和控魂的第一次配合,卻不是縱魂,而是渡魂。
小花嘆道:“仙器雖能殺人,卻也受人心操控,人心若向善,便是兇物也能行善事,所以……世間最可怕的,還是人啊。”
曲音漸漸傳開,朝陽無聲升起。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天光大亮,陳柬惜用透明的泡泡將孩子們包裹起來,放下水,由着泡泡沉入水下的砂石當中,終以水族入葬的方式安頓了這些孩子。
而後,她站起來,平靜地道:“差不多了,大家準備準備,迎接他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