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一場輕夢。
待來生,已如陌路。
猶記得蒼穹臺上,那一襲黑衣,血光蔓延,女子悲痛絕望,雙目泣血。
耳邊還有空渺的迴音:天地爲鑑,曼珠沙華爲證,我顧長月就此立下誓言,今生一世情殤足矣,倘若墜入地獄火照黃泉,你爲葉,我便爲花,你爲花,我便爲葉,生生世世花葉相錯,永不相見相識,我與你,終將無緣無果。
現下,終於徹徹底底的無緣無果了。
話已說開,便算是做最後的清算。
她從來便不欠他,她亦不需他還她之債。
這一生,他是他的開陽首座,她是她的搖光弟子,各行各的路,各走各的道。
暮雲埃終究什麼也沒說,沒有爲顧長樂的事來討伐顧長月,也沒有提及前世總總,他顯然聽懂了她的意思。
驕傲如他,既然她已經這般輕易地把話說開,他便沒有理由表現出哪怕一丁點兒的不捨。
雖然心中有那麼一些空,亦總是回想起前世她隕落瞬間的畫面,但這並不影響什麼。
不就是少了個弟子麼?憑自己的實力和地位,難道就找不到了?
只希望顧長月真能如她自己所說那般,安安分分,不要多事,同時也祝願她顧長月這次就真的沒有投錯師門。
他其實就想看看,她選擇拜入搖光真人門下,究竟要如何修成大道。
搖光真人,不過就是一個爲人所不屑的尾峰真人而已,能拿出什麼好的東西出來教導弟子?
呵…
且罷,顧長月自己要這般選,那他就好好兒看着。
其實這就是一種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心甘情願地隨別人去了之後,等着看笑話的心態。
足實讓人嗤之以鼻。
關於暮雲埃有何想法,顧長月自然並不知情。
自荒山山頭飛往搖光峰主峰,腳踩如火焰般驕傲放肆的紅菱,一身紅裳隨風飛揚,獵獵作響,她望着腳下霧氣環繞的青山,看美景如畫,嘴角揚起淡淡的笑意。
預料之中,她會感慨往事如煙,會嘆息世事無常,卻唯獨沒有任何感情波瀾。
她的心平靜猶如冬天裡的胡泊,即便偶爾泛起微弱的漣漪,也是爲今生所遇而竊喜開懷。
瞧瞧,便是現實血腥的修真境,也有寧靜祥和的美景,只要善於發現,善於觀察。
切莫將胸懷放得太過狹窄。
忽然感覺心中多了一抹曠然豁達,通透無比。
靈臺之上閃過混沌金芒,彷彿明悟了什麼,然,卻只在一瞬間便如遊絲般滑去,抓不住。
如此也強求不得。
小花奇怪地“咦”了一聲,同樣似有所覺。
方纔顧長月的話它聽得糊里糊塗,冥冥中卻又有一種奇異的熟悉,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與它有關,但它又沒有絲毫記憶。
想問,最後卻未曾言語。
前世與今生,便是地府纔有的三生輪迴。
顧長月是鬼宗傳承者,依靠地府之力而蹬天道,記得前世,擁有今生,不足爲奇。
列代鬼宗傳承者,沒有一個是簡簡單單的。
它作爲鬼宗傳承法寶,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只那暮雲埃,恐怕是因着顧長月的關係才輪迴了一朝。
這般想着,便也唯有嘆息。
顧長月始終沒有對小花多說什麼。
橫豎都已經血脈相連了,就算不用明說,相互間的秘密,大家幾乎都心知肚明,提與不提,倒沒有多大的意義。
就這般回了搖光大殿。
古道一仍舊坐在原先的位置上,手中拖着夜光杯,杯子裡的霧氣裊繞,盤旋着彌散在空氣中。
一襲紫衣,在嫋嫋的輕霧下,便也如同一縷摸不着的煙。
從來都是那般淡然而不可觸及,亦是飄渺不切實際。
大殿裡有一股甜甜的香氣。
見着她,他深潭般的眸子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露出清淺的笑意,就彷彿陽春三月,一陣清風,所過之處,百花盛開。
不待顧長月行禮,他便擡手阻止,開口道:“阿月,你陪爲師喝會兒茶。”
顧長月有些錯愕,微微怔了一下。
她知道他定然不會問她與暮雲埃說了什麼,但是往往陪師尊喝茶這種事情,都是最受重視的心腹弟子纔有的待遇,她哪裡敢去想?
古道一卻站起身子,不見有任何動作,人已經在她的面前,擡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隨爲師過來坐坐吧,沉下心來,先讓爲師與你泡一杯熱茶。”
他的掌心觸及她的肩膀,冰冷清涼,那是屬於鬼修體質溫度。
明明不是暖的,她卻感到莫名安心。
不過就是喝茶而已,她何故不信任於他?
她看着他,點了點頭,隨他行至大殿後垂了簾子的隔間裡。
裡頭擺設簡易,只有一塊素白的屏風,周圍布了架子,擺滿書籍,中間一塊檀木矮機,矮機兩邊分別置了塊蒲團。
矮機上放了個青銅香爐。
嫋嫋輕煙升起,在素白的屏風上倒影出淺淡的影子。
古道一擡手示意:“坐。”
顧長月乖乖行至蒲團上,端端正正地坐下。
她並不知曉,原來她的靈臺之上已籠罩一層奇異金芒,一直伴隨着她走進搖光大殿,只是她未有察覺而已。
古道一讓她坐下,自有理由。
只見他坐於她的對面,衣袖一掃矮機,矮機上便多了一套茶具。
此茶具非石非玉,看起來像木,卻又即是光滑。
通透的紅色宛如翡翠,兩個茶杯,一個茶壺,還有一個熱爐。
無論茶杯茶壺,還是熱爐,都並無特別形狀。
將茶具擺好,用引水訣引搖光峰靈氣蔓延之處空氣中水,引火訣燃起一抹幽碧色鬼火,熱爐煮水,直至沸騰。
再從納戒中取出透明玻璃瓶,裡頭躺着數顆金子般的茶葉。
每片茶葉有一指甲蓋大小,靈氣頗濃。
古道一用小鉗子輕輕鉗出一顆,放於旁邊葉瓣兒狀的小盞中,待溫具後再置茶,然後沖泡,最後倒入杯中,擡手置於顧長月面前。
一系列動作優雅嫺熟,不拖泥帶水。
散發着淡金色光芒的茶水躺在紅色透明的茶杯中,香氣越發沁人心脾。
顧長月伸手接過,溫熱卻不燙手。
古道一道:“嚐嚐。”
顧長月輕啄一口,水是熱的,但是氣息卻是涼的,順着食道入體,終在體內散開。
四肢百骸,頓時暢通無阻。
口腔中則殘留着讓人清爽的香味,久久不散。
古道一看着她的神色,問:“茶如人生,懂得品茶,便懂得品味人生,此茶葉至雲隱島萬千山脈而來,名爲雲霄,唯有取我浩然七峰靈氣匯聚之地的空中水汽沖泡,以蒼檀之木盛放方爲最佳,感覺如何?”
顧長月是不懂茶的。
前世無人與她同飲,她也未有心思這般悠閒地飲茶,當下深呼吸一口,憑着感覺道:“師尊,弟子不懂茶,但是喝下之後感覺甚妙。”
古道一點了點頭,又問:“除了妙字呢?”
顧長月皺眉,有些懵懂地看着古道一。
說實話,她可不是文人雅士,真不習慣這種文縐縐的感覺,而這種品茶之事,確實是雅士所行之事。
沒有想到古道一還這般風雅,只可惜苦了她了。
她有些糾結,然而看着古道一一派風雅的模樣,又覺得破壞這種氣氛甚爲不妥。
古道一將她萬般苦惱的神色看在眼裡,知道她之所想,不由笑了起來。
不是微笑,是開懷的笑。
在他看來,顧長月果然是個孩子。
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顧長月的頭髮,好笑道:“這孩子在想什麼?師尊是問你,喝下此茶之後,體內可有所覺?你靈臺已呈初開之象,雲霄方可助你悟出自我之道。”
靈臺初開,我道可成。
顧長月的臉色露出窘迫之色,一直未曾想到古道一要與她談論的不是茶,而是道。
只是平日裡看起來淡然沉定的師尊開懷一笑,竟是這般陽光。
他當她是孩子,想要揉她的頭髮便揉,卻不知道她年齡都比他還大,誰纔是孩子?
看着看着,她也是笑了起來。
此番感覺自己體內經脈開通,明鏡透涼,正如百川匯入大海,有容乃大。
她似乎又抓住了先前瞬間即逝的那種豁達之感。
拿得起,放得下,胸有大海,能容百川。
一抹金光自頭頂罩下,她近乎看到了江海浪濤,大地浩瀚,萬載沉浮的景象。
有個渾厚遠古的聲音道:“一花一世界,一樹一乾坤,勿以一葉而障目,天地之大,萬千氣象,爲豁達者,方能一覽之。”
這個世界,諸般奇異,電閃雷鳴,非人力所及。
是以,心懷廣闊者,方能包容世間萬象,方能窺得天道所在。
切莫以一葉障目,只留戀與眼前,而放棄無邊界域。
她看到了滾滾雷鳴,看到了大海滔滔,也看到了浩渺大陸。
那樣蒼茫,那樣變幻多端。
她的心中驀然騰起熱血的火焰,再不管世間恩怨紛爭,一切只爲那非人力所及的諸般奇異。
那個聲音又道:“這纔是你的道,天地之道,乾坤之道,即自然之道。”
“自然之道……”
那聲音落下,顧長月便感覺有什麼東西當頭罩下,“叮咚”震響,沉靜下來。
驀然睜開眼睛。
所有的天地變換都在眼中閃過,最後歸於寧靜。
古道一坐在她的對面,看着她微笑。
她清醒過來,不自覺回味一番。
天地之道,乾坤之道,自然之道。
竟是與天地循環結合,與自然乾坤結合之道。
將自我與天與地,與自然萬象融爲一體,我變,天即變,萬象即變,而我之心境,應包羅天地萬象,以此修習,方能窺得長生。
她再看向古道一,少了往昔的拘謹,多了一絲自在,她笑道:“師尊,阿月悟出自我之道了。”
古道一眼中流露出喜色,毫不吝嗇地讚道:“爲師悟出自我之道用了將近五十年,而阿月十六歲便能悟道,已是不可多得的天縱奇才。”
顧長月訝然。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已經經歷過九百年風雲變換。
前世所付出的代價太大,才換來今生這般超前的頓悟。
她的道,和她前世經歷倒是有極大的關係。
前世太過狹隘,不懂包容,諸多埋怨,故而九百年之後,依舊未能尋到屬於自己的道,便只能隨着暮雲埃之道而行,終究被大道所棄。
算得上是自找的。
而今生明悟,因爲死過一次,想得明白,重新開始,擁有前世所不擁有的一切,顯得越發珍惜,亦少了埋怨,多了感恩,再加上今日與暮雲埃面面相談,她心靜如湖,已然確定自己是徹徹底底放下。
所以,她終於尋到自己的道。
不是用了十六年,而是用了九百一十六年。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道:“弟子還要多謝師尊提點弟子。”
方纔若不是古道一用雲霄洗淨她體內脈絡,助她明悟,她還糊里糊塗。
古道一笑道:“好了,這是兩卷術法,暫且收着,現下快些回臨月閣去,往往悟道之時皆是晉級絕佳時機,不要耽擱,。”
顧長月收下卷軸放入納戒之中,便起身向古道一告退。
她能夠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內靈力翻江倒海的氣勢,是的,悟出自我之道,往往就是晉級的絕好時機,萬不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