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出身名門世家的三位師姐因爲家族專門的教育對於情之一事的理解基本相似,明天若非經過這一場大的變故,恐怕也不會有所改變。
明天緩緩說着她在生死邊緣徘徊時的心理歷程,並無華麗的語言,寓意卻是深刻無比。
餘下四人都凝神細聽。
她們都是道心堅定的修士,不然也不會達到如今的高度,可是明天的話仍是讓她們有所觸動。
她們追求的是無上的大道。
在初入門修士看來虛無飄渺的仙門對於她們來說已不是那麼的虛幻,她們差不多都窺得仙門的一角,相信只要堅持下去,總有一日會得道飛昇,可就算是如此,她們也不敢保證她們就真的能堅持到最後。
天道命運難測,數十萬年來,真正記錄在案的能夠得道飛昇的修士也纔不過寥寥數人。
在這寥寥數人身後,還有着無以計數的修真前輩,他們不論天資多麼優秀,不論運勢機緣多麼通達,通通都倒伏在了這漫漫仙途上,泯滅於時間的長河中。
赤水相信,明天對大道的執着不輸於她們在座的任何人,如果她沒有經歷那場變故,可能還繼續着以前的生活方式,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正因爲她遭此一劫,她的思想改變了。
是啊,追求大道是沒錯,她們從煉氣期小修士能一次次突破,修爲達到如今的高度,早就有所覺悟,可是道是一個不可言傳之物,衆說紛紜,沒有統一定論,修士要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道更是難如登天。
問題就來了,既然大道如此難尋,在漫漫人生長河中,除了追求大道之外是否還可以存在其他的東西,比如感情,再比如對生命意義的追尋……
明天在危難關頭想到的是她的雙修伴侶,是因爲她發現,在她近三千年的歲月中,修煉的歲月猶如一幅幅會動的黑白畫面從眼前滑過這是她自身努力勤奮的結果,她有喜悅,有欣慰,她可以自豪。
可是,似乎缺少了點什麼。
她想了很久,才明白了原因。
她只有成功的喜悅,卻無人分享,在家族長輩眼中,她的成功不無家族資助的功勞,是理所當然的;就是她師傅素和向紫,也只是勉勵她幾句,告誡她不可懈怠,驕傲自滿,後面的路還很長還需要繼續努力等等;而她親姐妹和師姐妹,她一向是照顧他們的,她們自然也會爲她高興,但她們更多的是競爭關係,關係必然不會太過親近。
她忽然就想到了她的伴侶飛華,明地和明地都沒有確定自己的伴侶,而她卻有,這不是沒有理由。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忽然之間對方的每一個眼神似乎都鮮活起來,那麼生動色彩斑斕,讓人心悸。
後來呢?那樣彩色的記憶怎麼就越來越少了?
隨着體內魔氣對她元神的吞噬,她的記憶開始缺失,她害怕了,如果她就這樣死了,她還剩下什麼呢?
她慌了,她只有緊緊抓住與飛華之間的回憶,艱辛地掙扎。
好在,她等到了。
其中的驚險絕非這寥寥幾句可以言述,明天說完,面上不無慶幸之色,赤水等人見之,心中無不動容。
這是明天用一個大境界的代價所得到的寶貴的經驗,可說是用她大半條性命換來的,她卻毫不藏私地分享與她們,讓她們也隨着她的講述體會一遍她當時心境改變的過程,雖不說猶如親身經歷,可其中的細節卻也完全明瞭,這對她們的幫助不可謂不大。
赤水自己也很明白,因爲重生的關係,她雖然努力融入這個世界,該笑時笑,該哭時哭,但這僅是表面上的,只要是與她相近的人估計都能感覺到她與這個世界始終隔着一層看不見摸不着的膜,因此,真正能觸及她內心的人極少,能讓她放下心防動情的人,至今爲止,也僅有一人。
那是她最初的萌動,感情剛剛如芽,還來不及灌溉成長,就被迫夭折。
她心中一痛,忽地有些羨慕明天,她還有一個等着她的伴侶,而她,似乎一無所有。
如果她也遭到意外隕落,會有誰會爲她傷心難過呢?
她驀地有些茫然,大道究竟是無情還是有情?若是無情,爲何明天能依靠着與軒轅飛華的點點記憶堅持到得救?如果是有情,爲何心中有情的修士均無法渡過情劫,早早的就隕落,比如秦襄。
她已經很久未想起過秦襄了,在得知秦襄的死訊時,她也曾傷心。她並不怪齊俊,她以爲秦襄是因爲幼時母親的教導影響,纔會走上那條路,她也曾借之警醒自己莫要踏上秦襄的後塵,但如今想來,說不定秦襄比她看得更加分明清晰。
秦襄是幸福的,就算她終身都未能結成元嬰早早隕落,可她得到了齊俊的愛,又有秦師叔和秦鈺的無私愛護,還得楚旋看重和疼愛,更有一個可愛聰慧的女兒,相比之下,自己雖然已經突破到了化虛期,無親人無愛人,好友零星幾個,卻各奔東西,難能一聚,似乎,她所擁有的還比不上秦襄。
她搖搖頭,知道自己永遠也做不到如秦襄那般生活,特別是在她發現有可能找到前世之地後。
可明天的話也確實影響了她,她想,在追求大道的漫漫長途中,或真該找一個可以陪着她、分享她的快樂和痛苦、相互促進和交流的人。
至於那個人是誰?她想到方睿的決絕,收回思緒,借用前世的一句話,一切隨緣吧!
她擡眼,就見明天正看着她,目光清明,見她發現,微微一笑。
赤水也回以一笑,目光移至明地身上,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明地這個師姐太過晶瑩剔透,猶如初生的清蓮,似乎萬事都映於她清澈的眼中看得分明,卻又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可能也是因爲此,明地的話一向很少,除非必要絕不開口。
赤水有些好奇,天資卓越絲毫不輸明天的明地師姐,會找一個什麼樣的伴侶呢?明天的話她應該也有所觸動吧?
可惜明地更善於隱藏自己的思緒,眸光平靜如水,赤水就算五感過人,也覺察不出她的想法。
她只好移向明仁。
相比之下,明仁的表情算是豐富的,臉上一會兒憂,一會兒喜,不知在想着什麼。
而悟月,眸色淡淡,看不出有什麼波動。
赤水心中一動悟月的樣子,看不出對那個麥丘啓英有什麼感情,或許另有隱情吧!
至於久未曾見的悟日師姐,她的那幫侍君陣容太過龐大,有無伴侶這對她來說應該沒什麼區別吧?
她任思緒紛飛,一時也沒有注意其她人的表情,室內,衆女各有所思,極是安靜,直至素和向紫陡然出現在室內。
衆女起立,“師傅。”
素和向紫入座,示意她們也坐下後·才問道:“明天的話,爲師也有聽到,你們呢?可有感觸?”
赤水等人想得都不少。可這樣突然問來,倒不知如何說起,一時竟都默然。
還是明仁帶着一絲迷惘出聲問道:“師傅,修士並非不可有情,對嗎?”
素和向紫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先觀察幾女的表情,直到數息後才轉向明仁:“你是不是發現明天的經歷與家族從小給你們的教導相悖?”
她見不只明仁,其餘幾女也跟着點頭,不由含笑道:“一般來說,家族都倡導弟子儘早斬斷情緣,特別是對女弟子要求更爲嚴厲。一來,女子更易動情,也更容易受到傷害,道心不堅,勢必無法求得大道;二來,對於早期弟子來說,斬斷情緣更容易入道,隔絕了外界的誘惑,可以少走許多彎路。”
她略作停頓,話意一轉,“當然,這並非絕對,在你們道心堅定之後,偶爾淺嘗情事,也並非不可以,相反,這將更有助於你們修爲境界的提升。這最佳的時期……”她目光瞥過赤水,“就在明悟七情,突破至化虛期後。”
赤水聞言,神色微動。
就在這時,素和向紫又問道:“你們是不是認爲不對?”她問的是所有人,目光卻是望着赤水。
赤水不解地問道:“師傅,爲何是在突破至化虛期後?而不是在明悟七情之前呢?若是不動情,又如何明悟七情呢?”這不是矛盾了嗎?
素和向紫搖頭笑道:“所謂明悟七情,其實是修士對於自身經歷的總結,並非要七情同俱纔可明悟,修士只要對參與到自身生命中的人有一個明確的認識和理解,便有望突破至化虛期,爲師說得雖簡單,可對我們等修士來說明悟七情卻猶如天塹,比如悟日,耗費了千餘年的光陰才得以突破,這還是幸運的,有多少修士都是終身卡在分神後期頂峰無法再向前一步,可這天塹對於某些完全斬卻塵緣的苦修士來說,卻不過是順手拈來之事,有些人甚至不需要閉關,僅在一念之間便得以突破。”
她見赤水和明仁都不由咋舌,笑道:“可以說,動情越少,越容易明悟七情,也更容易突破。爲師之所以說在化虛期之後,可以動情,是因爲修士此時對於自身的情感已經有了一個客觀的認識,能更明確地分辯自己及他人的情緒反應,對於參悟大道也會有所幫助。”
素和向紫說得簡單,衆女都聽得明白。
赤水已是化虛期境界,在素和向紫說時,已有所感。
世人皆說魚和熊掌不能兼得。
若將無上大道比作熊掌,將情人比作魚,素和向紫真正的意思,應該是說在追求熊掌的同時,若有餘力的話,不妨可以去釣釣魚,說不定可以從中找出更好的求得熊掌之法。
赤水眼前浮現一隻巨大厚實的熊掌,旁邊遊過幾條小魚,她往熊掌深情奔去的同時,順手撈過幾條小魚,那畫面不管怎麼看怎麼喜感,她被自己的想像逗笑了。
若非此時素和向紫在場,氣氛嚴肅,她說不定就噗笑出聲了,好在最後關頭她及時忍住,但就算如此,她此時已是眉眼彎彎,眼中笑意點點,引得衆人皆望向她。
赤水自然不敢將自己的想像訴之於人,見素和向紫看來,忙表情一肅,隨意問了一個以前不解的問題:“師傅,都說凡人的人生短短不過百年,卻常思考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反倒是我們入道之人壽元漫長,但少有人談及此,是爲何故?”
素和向紫還未回答,明仁最先說道:“常?小師妹聽到很多嗎?那些凡人也會思考如此高深的問題?明仁怎麼從未遇到過?”
其餘幾位師姐也是認同地看着赤水。
“呃……”赤水一時有些詞窮,她竟然忘了前世與今生的不同。今生凡俗之人不比前世,終日爲了衣食住行忙碌的他們哪有如此高的思想覺悟,就算有,也是少數,又因爲她們的見識閱歷有限,其思想也會相應地有極大的侷限性。
“小師妹,你真是從下界小飛昇上來的?”明仁似有不信。
明天道:“小師妹出生之地,恐怕很是富庶吧?”
赤水想到今世出生的青山鄉後山村,一時無言以對。
素和向紫深深地看了赤水一眼,道:“並非修士不願談論這個問題,這就和‘什麼是道’一樣,是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修士見解不同,得出的結論也不相同,大家誰也不服誰,再加上修士對這個問題的解釋能很大程度上表明修士對於自身存在的態度,易被別人抓住弱點,久而久之,也就少有人談論此問題了。”
赤水本是通透之人,思緒輕微一轉也就明白了素和向紫的意思。
這與凡俗世界不同,修士之間更多的是憑實力說話,強者爲尊。你若知道了某人關於生命意義的想法,也就相當於明白了此人的人生觀,你自可以根據這製出一套剋制對方之法,比如對方重情,你就可以抓住他的親人以脅迫他,比如對方重利,你就可以用靈石誘惑於他等等,大約如是。
從素和向紫的話中,可以聽出她並不贊同她們討論這個問題。
不能討論,並不表示不可以思考。
赤水隱隱明白,這個問題之所以高深到可與“什麼是道?”這個修真界亙古不變的問題處於同一高度,不會沒有道理,或可以說,它們之間有着必然的聯繫。
她若弄明白了自身存在的意義,或許也就觸及了大道的門檻。
她心中隱有所動,大道飄渺,在她眼前,以前她凝出功德falun之時略有所動的那層迷霧終於鬆動,漸漸散去,隱約看到了一個極爲模糊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