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譽和丁漠與家中父母鬥智鬥勇之時,一輛雙輪馬車骨碌碌地踏上了京畿之地。
蘇妍看着馬車裡默默垂淚的母親,無奈地遞過一方帕子:“母親,擦擦。”
寧秋哽咽了一聲,接過帕子,含糊道:“末兒,對不起,母親忍不住。”
蘇妍攬過她的肩,無聲嘆息。
其實她也累,也亂,可看到母親如此,卻又不得不挺起胸膛去打點一切。外祖家之事來得太突然,她一點準備都沒有。
外祖父去了,外祖母二表姐她們如何了?
官奴比那些簽了死契的奴婢還不如,更別說這些原本金尊玉貴養着的小姐,向來是最受那些腌臢之人歡迎的,平日裡高攀不上,趁機買了幾個回去,就算磋磨死官府也不會管。
世態炎涼,又有幾個舊交敢頂着今上的雷霆之怒,去相助她們呢?
至於男丁判斬首……
蘇妍閉了閉眼,不肯再想下去,心裡跟煎油鍋似的翻來覆去,揪在一塊。
“小姐,回府還是……”盧二狗在車簾外,輕聲問道。他與車把式坐在一塊望風,也同他們一併過來。綠楊和李嬤嬤坐在後面的馬車上,翠柳和其餘人都留在莊子內。
“先去原來的寧國公府看一看。”
蘇妍挑簾,一路過去,越是靠近寧國公府的地界,越蕭條,連路上匆匆而過的行人都面色凝重,噤若寒蟬。
——看來是沒跑了。
這一條街,俱是貴重之人,卻家家戶戶緊門閉戶,連叫賣的貨郎都不見了。
果然,遠遠地就看見寧國公府前面,圍了一圈兵士,按着裝看,應該是從京畿營特地調來的,將整個國公府圍得嚴嚴實實,插翅難飛。
“停車。”
蘇妍叫停馬車,掀開車簾,遠遠地看了會,才沉聲道:“回蘇府。”
車把式旋身一打碼頭,便掉了個方向,馬車得得得地往另一條巷子走去。
寧秋也看到了剛剛一幕,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反而哭不出來了,她揪着帕子道:“末兒,母親想去監牢探一探你舅舅們。”
蘇妍苦着臉笑:“母親,待女兒將一切打探過再說。現在也不知舅舅們是關押在京畿衛司所還是天牢內,去了也是白去。”
“對,對,末兒說得對。”寧秋沒了主意,乾脆全程聽了蘇妍的安排。
上京城的官邸離得不算遠,都在皇城腳下,兩輪馬車輕車簡從,不過一會就到了蘇府門前。
蘇妍攙着寧秋下了馬車,守大門的小六子一溜煙地迎了過來。
“夫人小姐,你們怎麼回來了?”
綠楊也從後面一架馬車下了來,瞪眼道:“怎麼,夫人小姐回府還要知會你?”夫人孃家出了事,可不能讓這些下人生了怠慢之心。
“這……這倒不是。”小六子羞澀地撓了撓後腦勺,眼睛不敢往蘇妍臉上瞧,只一個勁地垂頭道歉。
“我父親還在不在府裡?”蘇妍突然問。
“蘇大人今天很早就出門了,到現在還未回來。”
“罷了。”蘇妍不在意,扶着寧秋就往大門裡走。繞過照影壁,正要進入垂花門之時,她突然停下腳步,轉頭道:“李嬤嬤,你先扶夫人回秋水苑歇息一二。”
寧秋不解看她:“末兒不隨我一起去?”
“我在此等一等父親,看看有沒有什麼轉圜之處。”蘇妍面上帶笑,安撫地看向寧秋,她果然平和下來,安靜地隨着李嬤嬤往正房而去。
蘇妍在原地站了一會,才轉過身來,冷着臉道:“盧二狗,隨我來。”
盧二狗心內一緊,卻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跟着走,心裡不斷嘀咕着,小姐明明是個閨閣女子,長得這般絕色,偏偏板着臉的時候比蘇大人發怒都讓人害怕。
“綠楊你在此等候。”
蘇妍穿過月亮門,徑直來到西跨院便停了下來。
院中四面平坦,毫無遮攔,若有來人一眼便能看到,確實是個談話的好去處。
“你可以說了。”蘇妍聲音毫無波瀾,看在盧二狗眼裡卻似奪命的閻王,他忍不住一個哆嗦,跪了下來。
“小姐,小的不能說啊!”盧二狗趴着不肯起來。
“爲什麼不能說?”蘇妍轉了個口氣,聲音柔緩,
“是不是寧國公之事,是我那好父親蘇大人告發的?”
盧二狗要緊牙關,拼命磕頭不說話。
“說!”蘇妍猛地喝道。
“我,我說!”盧二狗眼一閉,猛地說了出來:“寧國公府獲罪,起因在於舅老爺的一個新寵。那新寵是寒門舉子劉生的妻子,生得美豔妖嬈,舅老爺見了當街便搶回府要做妾。可沒想到這劉氏是個性烈的,當晚便觸柱而亡了。劉生在前日擊登聞鼓,告御狀,那個慘烈啊。全上京的百姓都見到了……”
蘇妍默。
擊登聞鼓,可上達天聽,可御面豈是那麼容易好見的,所以擊登聞鼓之前,必受殺威棒十棍,這殺威棍可與司衛所那輕飄飄的木棍不同,實心澆築的銅棍,一棍下去,便臀開肉綻,弱一些的,當場死亡都有可能。死了便是受不住龍威,沒死,就可以等着御見了。
這劉生既然是敢擊登聞鼓,必然是抱着必死的心了。
她的眼睛紅了,此事如此,便是蘇妍也無法爲大舅舅開脫。
“繼續。”
她聲音澀然。
“聖上聽聞,當場大怒,舅老爺當場下獄判斬立決,褫奪寧國公府侯爵,稱其上不行下不效,蛇鼠一窩。可……可蘇大人,當庭取出狀紙,上書寧國公府十大罪狀,條條泣血,最終判了寧國公府抄家流放,男亡女奴的罪。”
“是我父親早先準備好的?”
蘇妍的聲音依然很平緩,盧二狗擡頭,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大姑娘看起來可真真是嚇人。
“看起來,是,是的。”盧二狗也不是很確定,點頭又搖頭。
“府裡可還有他事麼?”
“還有一事……”盧二狗吱吱嗚嗚。
蘇妍看過來,盧二狗一個伏地,嘴裡的話跟蹦豆子一樣一個不停地蹦了出來:“外面那個被蘇老爺接了過來與那小的一起被安置在了東廂房。”
“糟了!”
蘇妍一個提氣,腳在西院的牆上一蹬,人便飛上了屋檐,衣袂飄飛,渾似仙人。盧二狗在下面癡癡地看着,心道大姑娘果真是世上他見過的頂頂好看的女子,可惜就是兇了點。
綠楊見主子跑了,也倒騰着兩條短腿跟,可惜到底差距太大,跟了不到一息,就不見了主子的影子。
她怒氣衝衝地對盧二狗道:“你對小姐都說了些什麼?”
盧二狗哭喪着臉道:“我說,外面那一大一小,都被老爺安置在了東廂房。”
“你怎麼現在才說!”
綠楊聽罷,也急了,迅速地往東廂房去。
蘇妍到的時候,到底還是晚了。
寧秋與吳玉見面之處,不是在東廂房,而是正房。
吳玉施施然坐在主位,指着次座道:“坐,夫人。”嘴角的笑仍是溫婉的,卻含了那麼一絲不懷好意。
“你又是哪裡來的娼婦!主子的位置你也敢坐?!”李嬤嬤向來看不得寧秋受委屈,一把就要揪着吳玉要將她扯下來。
寧秋征然地看着吳玉頭上的珠釵,一整套的紅色碧璽所出的並蒂雙蓮釵,華貴精巧無比,那是她出門之時,母親送與她的陪嫁,沒想到今日竟然帶在了這麼一個下來人身上。
李嬤嬤的手被抓住了,一個五大三粗的丫鬟擋在了她面前,一把推開她,李嬤嬤畢竟年事已高,這麼一推,蹭蹭蹭往後退,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吳碧蓮在一旁哈哈大笑:“看看這落湯雞的樣子!”
“你頭上的釵……是哪裡來的?”
寧秋怔忪道。
“自然是老爺賞我的。老爺說了,以後這裡的一切都歸我和我的女兒所有,至於你和你那招蜂引蝶的女兒,哪來就回哪去。不過,國公府,可是被老爺弄沒了呢……”她咯咯咯地掩嘴笑了起來。
小人得志便猖狂,說的便是如此。
“國公府……被老爺弄沒了……”寧秋覺得自己的腦子突然轉不動了,怎麼就突然聽不懂這話了呢。
李嬤嬤看寧秋模樣不大好,一把撲了上來:“夫人,夫人,別聽她的,她這是氣你,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老虔婆,你也不去打聽打聽,這事,整個上京城都傳得沸沸揚揚的,還有哪個百姓能不知道?可惜了我那位傾國傾城的好姐姐,不知道要便宜哪個老頭子了……哦,對了,我現在叫蘇蓮,不久後,父親將爲我大開宗祠,入族譜。”
作者有話要說: 寧秋愣愣地搖頭,眼前之事匪夷所思,她自小所受的謙恭良順在此完全沒了用處。
……怎麼會!她的枕邊人,竟然是這麼一隻餓狼!爲了她,寧家親手將這隻餓狼養大,現在還要連帶自己的女兒受苦……
“啊!”寧秋驀地吐出一口血,腦中不斷躥過的念頭終於平息了下來,她軟軟地垂了下去,被李嬤嬤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接住:“小姐,小姐啊,你千萬不要有事,來人,來人!”
蘇妍剛剛進來,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腦中轟地一聲,眼前的一幕突然像是化作了輕煙模模糊糊得:“母,母親……”
再擡頭,那兩個厭惡至極的女子,如出一轍地掛着詭笑,瘋狂一瞬間衝破了她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