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強廠廠長辦公室。
何新福爲首,七個人,產線主任、保衛科科長、宣傳科長、採購科長、財務、市場科……全部站在那,連個座位都沒有。
李明浩倒是不在,公會在廠子裡並不是核心部門,他還只是個副職,輪不到來參加這種級別的會議。
氣氛很凝重,從最早到的保衛科科長餘飛翔開始,然後陸陸續續來人,可至今,樑一飛一句話都沒說,一直坐在辦公室後面看廠裡的職工信息表。
幾個頭頭面面相覷,樑一飛不說話,他們也不敢說話,看向何新福,何新福皺眉用很小的幅度搖搖頭,示意不要吱聲。
辦公室裡只剩下每隔幾分鐘響起的翻動紙張的刷刷聲,顯得很壓抑。
唯二坐着的另外一個人,是吳三手,他不時的偷偷瞄一眼樑一飛。
樑一飛面無表情,但是吳三手能感覺到,這位獄友內心壓抑着的火山,隨時可能爆發。
其實,樑一飛發火的時候不多,至少吳三手沒看到過。
這次,樑一飛自己都覺得,該好好的發一次火了。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下輩子,只要他板着臉下命令,絕對是有作用的,下面人辦事效率會猛漲。
上輩子也有一次,讓所有人一個小時之內來辦公室彙報,結果不用45分鐘人就到齊了。
可今天,通知下去之後,包括何新福在內,應該到的十個人,一個小時過去,居然纔到了4個。
又等了半小時,來了三個,湊夠了面前的七個人。
倉庫主任、人事科長、產線的另外一個主任,到現在都沒露面。
何新福一顆心就始終懸着,樑一飛病好來視察,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召集領導幹部開會,居然遇到這種情況,不惱火纔怪。
“咚咚咚咚……”辦公室角落裡的老式掛鐘忽然響了起來,突如其來的鐘聲打破了寧靜,所有人下意識的看向了掛鐘。
“好了,不等了,我們開會。”樑一飛放下報紙,終於淡淡開口了,說:“大家都坐吧。”
最長時間的餘飛翔都已經站了一個半小時,早就腿腳發軟,剩下的人站的時間也不短,可算是解放了,紛紛在辦公室裡的沙發、椅子上坐下。
“你給大家泡點茶。”樑一飛衝吳三手說了一句,然後道:“今天我出院,先回的嵐韻湖,嵐韻湖那頭……”
剛說了一句話,辦公室門就被人推開了,一個頭發有些花白,大概差不多快60的男人急衝衝的進來。
第二條產線的主任,也是廠子裡的老師傅了,劉德才。
“哎呦呦,廠長對不起對不起,我下午接孫子放學去了,剛回來就聽說開會!”劉德才朝辦公室掃了一眼,看到情況不對頭,連忙陪着笑和樑一飛解釋。
“哦。”樑一飛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又點了點日曆,淡淡的問:“老劉啊,今天是禮拜三,我要是沒記錯,禮拜三是工作日吧?你出門辦事,一走就是一下午,請假了沒?”
劉德才有點尷尬,嘿嘿一笑,說:“廠長,我不是接完就立刻回來了嘛,我家情況特殊,我兒子媳婦都太忙,我不接沒辦法啊,萬一孩子被人販子拐走了還得了啊。”
樑一飛盯着劉德才看了幾秒鐘,揮揮手,說:“你坐吧。”
“好好好,對不起啊廠長,我以後一定注意!”劉德才找了個角落坐下了。
這時候吳三手已經泡好了茶,給這些人端過去,樑一飛繼續接着剛纔的話題,說;“今天我先去的嵐韻湖,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覺得還算滿意,不僅日常運營走上正軌,那邊的經理還在準備開拓市場,擴大業務,那邊我算是放心了,然後來了華強廠這邊……”
正說着,門再一次被推開了,樑一飛的講話第二次被打斷。
這次是一個油光滿面的胖子。
80年代、90年代初期,胖子並不多,這時候要是能長成大胖子,那就說明家裡條件的確相當不錯。
“對不起對不起!中午跟老丈人喝酒,喝多了!”
倉庫主任周全有滿身酒氣,進門後大咧咧的朝沙發上的一個空位一屁股坐下來,拿起邊上宣傳科於和平的茶杯,說:“老於,我喝口水,他們急吼吼的跑我家去叫我,我水沒來及的喝一口就過來了。”
於和平沒說話。
整個辦公室都沒人吱聲。
周全有正要吹茶葉喝水,就發現氣氛不太對頭,小綠豆眼眨巴了幾下,訕訕的放下茶杯,有點心虛的站了起來。
“廠長,我本來想中午吃完飯就過來的,老丈人從農村來了,帶了好多玉米豆子什麼的。沒辦法,陪着喝了點。對了,還有他們自己醃的土豬肉,味道真不錯,我給你送兩刀過去?”周全有解釋說。
“那我是不是要謝謝你?”樑一飛差點被他氣笑了,說:“要不然,你乾脆也別幹了,回家醃土豬肉多好,正好,我認識有個搞養殖的,我介紹你過去幹啊?”
周全有胖手直襬:“哎呦哎呦,廠長,我錯了我錯了!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這不是人情往來,沒法子嘛。”
“行了,你也坐吧。”樑一飛沉着臉擺擺手:“何新福,把門關上,所有多出來的椅子都收到隔壁去。”
門關上了,多出來三張椅子,被何新福扛到了隔壁樑一飛住的房間裡。
都等着樑一飛說話,可樑一飛卻閉口不言。
連續兩次被打斷了思路,他自己腦子微微一懵,瞬間有點失憶,剛纔說到哪了?
不光是有個短暫的空白,連情緒也被打斷了。
等了有十幾秒,纔回過神來,搖頭很無奈的一笑,說:“咱們廠,開個會不容易啊,看來,我耽誤大家不少正事嘛。”
“廠長,這哪裡話,千錯萬錯,都怪我們不守紀律。”宣傳科的於和平接話說:“以前是鐵飯碗,都懶散慣了,現在改革,還像之前那樣混日子是不行了。不過一時之間,大傢伙思維觀念都沒跟得上轉變,正需要您給我們上上課,通通思想,轉變腦筋。”
樑一飛微微嗯了一聲。
之前讓項衝鋒摸底調查,這個於和平在廠子裡,也算是比較有影響力的一個人,有些類似罐頭廠的樑義誠,不過好像更有心計,也更願意出頭幹事。
討債組他擔任的是一組組長,光他們那個組,就討回來三十幾萬,幾乎佔了全部討債額的一半。
樑一飛住院期間,廠子裡沒人有足夠的權威管事,李明浩在債務重新分配問題上,還是固執己見,據說私下裡,和於和平搞得有點不愉快。
於和平的主張比樑一飛還要激進:哪個組要回來的錢,多餘的,就這個組自己分。可按照李明浩的意思,於和平他們組等於少拿了一半的錢。
這是一個願意做事,有能力做事,也是可以拉攏的人。
樑一飛衝於和平微微一點頭,說:“上課不至於,我年紀輕輕,各位有的人,當我爺爺年紀都夠了,我談不上給各位上課。不過,老於這話不假,廠子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那種日子,一去不復返,再像之前那樣懶懶散散,無組織無紀律,那就等於直接從我口袋裡掏錢,也直接影響你們自己的收入……”
咔嚓一聲!
在樑一飛的講話聲中,顯得極爲刺耳。
門把手的聲音。
門第三次被從外面打開了,樑一飛的講話,第三次被打斷!
人事科主任吳愛國!
“來遲了來遲了!廠長,你繼續講!”吳愛國夾着黑色的提包,貓着腰走進來,四處找地方坐。
可眼睛掃了一圈,辦公室裡能坐的地方都坐滿了。
沙發坐滿了,平時接待、開會用的椅子也坐着人,一個多餘的都沒。
他十分尷尬的站在辦公室中間。
邊上之前到的人,各種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
辦公室裡安靜了幾秒鐘,樑一飛輕輕的敲了敲桌子,淡淡的問:“老吳啊,你還找的到椅子嗎?”
“廠長,我……”
吳愛國正要解釋,樑一飛這次卻沒有再給機會,直接打斷了他,點着手錶,說:“我兩點半讓何新福通知,三點半之前要到齊,現在是幾點?”
“現在……現在是4點15了。”吳愛國額頭上的汗滲了出來。
樑一飛盯着他,語氣森冷,緩緩的說:“今天開會,講得是廠子的未來,是我們大家的前途,可是,你讓我們所有人在一塊,等了你一個多小時,看起來,你好像也沒把廠子的前途,我們的前途,和你自己的前途當一回事嘛。既然這樣,廠子裡,那恐怕就沒你的座位了。”
吳愛國愁眉苦臉的說:“廠長,我今天休息,在家接到消息立刻就趕過來,可路上自行車鏈子斷了,真的是……”
“關鍵時刻掉鏈子,那我還要你幹什麼?!”
樑一飛臉色猛地一沉,之前的和顏悅色完全收斂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猙獰,厲聲喝道:“滾出去,回家等通知!”
這年頭廠長罵人,罵髒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關鍵是,這話這就等於要開除他,吳愛國臉都嚇白了,哀求着說:“廠長,我真沒別的意思!我路上騎車騎得太快,就怕來遲了!”
可是樑一飛已經不再聽他說話,吳三手面無表情的走到他身邊,客客氣氣,但同樣冰冰冷冷的說:“吳科長,請吧。”
何新福溫言勸慰說:“老吳,你先回去等着吧。”
吳愛國如喪考妣,唉聲嘆氣的離開了辦公室。
吳三手咔嚓一下,反鎖上了辦公室大門。
辦公室裡的氣氛,頓時肅殺起來。
看到吳愛國的下場,之前來遲的幾個人,一個個心裡打鼓,不知道廠長會怎麼處置自己。
樑一飛點了一支菸,不急不慢的抽着,等一支菸還剩下三分之一,他把菸頭在菸灰缸裡掐滅,重新開口了。
這一次,語氣和之前也截然不同,沒有一點兒溫和。
“鋪墊的廢話我就不多講了。今天叫大家來,是安排下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