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看起來有點繞不明白的話題:百事投資天府,利用天府的殼,生產百事可樂,爲百事可樂進入中國打開一個渠道。
好像沒什麼問題。
可明明聽起來沒什麼問題的一番話,樑一飛總是把話題圍繞在這上面翻來覆去的講,托馬斯卻反而不像最開始那樣不耐煩了,表情明顯的鄭重起來。
“百事可樂進入中國最大的阻礙是什麼?”
樑一飛自問自答:“是政府許可嗎?顯然不是,我們中國政府,對於外商的態度向來是歡迎接納的;是生產設備、場地和人工嘛?也許是,但是以中國的物價和人力資源成本,三個億,也足夠建廠了,事實上,目前天府的下屬灌裝廠有很大一部分是閒置的,也就是說,買下天府,這三個億和開銷的人員工資,是溢價了。那麼問題就來了,以百事可樂的精明,爲什麼要溢價買下天府呢?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走,你們自己建廠,成本反而更低。”
頓了頓,笑道:“當然了,中國的政策是市場換技術,外商獨資有一定困難,所以必須找一個殼合作,可問題又回到了當初,完全可以找一個規模更小,更便宜的本土廠家,爲什麼要花這麼多錢找天府呢?”
聽到‘市場換技術’這句話,托馬斯對於樑一飛之前的輕視態度終於發生了變化,這的確是中國目前的國策,但並沒有出現在任何官方文件上,並不是每一箇中國企業家和官員都能清晰的把握到的。
甚至國外投資的企業,也未必每一家都清楚,只有像百事這樣的大企業經過縝密的分析才能得出這樣的判斷:落後的中國,給外商提供各種優惠,開放它的市場,就是爲了在短時間內,用自己的市場,去吸引外國的技術,把錢讓給外國人賺,換取外國的先進技術和經驗。
幾乎一直是樑一飛在說話,他又道:“因爲天府是個好牌子,是國產可樂中排行第一,市場佔有率第一,甚至要超過可口可樂,投資天府,當然會讓人以爲,這是一筆雙贏的買賣,國產品牌得到外來的資金和技術,做大做強,外來的資本可以攫取利潤。可是……”
話說到這裡,樑一飛已經不準備繼續繞彎子了,盯着托馬斯蔚藍色的眼睛,神情一肅,說:“可是,百事可樂收購天府可樂,根本目的,就是消滅中國國產品牌,用最低的代價,毀掉內地市場最大的競爭對手!”
托馬斯的眉頭漸漸的皺了起來,可還是一言不發,死死的盯着樑一飛。
“不愧是世界級的企業,這一套商業手段用的神不知鬼不覺,看似投資天府品牌,到手之後,立刻把這個品牌雪藏,讓它爲百事可樂騰出市場。如果正常競爭,想要打敗天府可樂,你們的宣傳費用、市場費用、生產建設費用遠遠不止三個億,也許三十個億都做不到,可現在呢,花了這點小錢,就徹底讓一個內地市場佔有量最大,國家定位爲重點扶持的民族品牌的產品,從市場上銷聲匿跡了,然後百事順勢佔領天府留下的空白,幾乎兵不血刃就打贏了一場戰役,”
樑一飛面帶冷笑,輕輕的鼓掌說:“這場戰役,可口可樂已經打了十幾年,投入了無數,卻始終沒有太大的進展,最多隻能和國產可樂平分秋色,而百事只用了三個億,一年時間就完成了,我是不是該爲此表示讚歎?”
頓了頓,說:“托馬斯先生,你如果繼續保持沉默,那我現在就離開,可以和當地政府去聊一聊這個問題,也可以和天府中方去聊一聊。”
托馬斯終於開口了,說:“那又怎麼樣呢,第一,這只是你的猜測,第二,我們並沒有違反合同約定。”
“第一,現在你可以說,這只是我的猜測,但如果從今年開始,天府可樂的生產量依舊大幅下降,而且是在衆多灌裝廠閒置的情況下大幅下降,那我的猜測就顯然是正確的;第二,你們也許沒有違反合同,但是你們違反了和中國做生意的原則。”
托馬斯攤開手,不屑的說:“什麼原則?我沒有收到任何官方或者天府中方的通知,告訴我還有什麼除了合同條款之外的原則。”
“我說過,我們用市場,換技術、換資本,這是什麼意思?這就是說,對於外商,我們做出了重大的讓步和犧牲,而如果你們利用了這種讓步和犧牲,獲得了利益,那就理應爲我們帶來技術、資本、管理等方面的提升,簡單的來說,我們是在交學費。托馬斯先生,我想請問,世界上有沒有任何一家學校,學生交了高昂的學費,老師卻不教本領,不但不教本領,反而騙的學生傾家蕩產嗎?”
在車上最初看到天府資料的之後,樑一飛心中就是微微一動,有些懷疑起來,經過和天府廠門衛、巴林這些本地人的聊天瞭解,現場參觀了天府廠之後,樑一飛已經可以確定,百事可樂用的這一套,正是上輩子在MBA中學習過的,90年代初期,外國品牌和國產品牌慘烈競爭中最常見也是最惡劣的一招:
90年代初、中期,經過改革開放十幾年的探索和發展,已經有一批優秀的國產品牌冒頭,加上國家的扶植、老百姓的愛國心理、民族品牌的自豪感,這批品牌初步擁有了在本土和世界品牌競爭的實力。
進入大陸市場的外商,並沒有和這些本土品牌正面交鋒,而是利用龐大的資本,直接買下品牌,進行雪藏。
短短兩三年時間,那些曾經一度紅遍大江南北的國產品牌就銷聲匿跡,等到回過神來,開始禁止這種外國資本控股國內實力品牌,已經來不及了,外國品牌早就佔領了市場。‘
不少像天府這樣有希望成爲民族之光的品牌就這樣煙消雲散。
嚴格說,這就是落後走向先進所要繳納的學費之一。
天府這個案例樑一飛沒學過,但是這種手段,樑一飛卻是學過的,所以在調查清楚之後就可以很清晰的判斷出百事的真實意圖。
樑一飛語氣變得嚴厲起來,道:“我們是窮,我們是落後,但我們絕對不是傻子,我們歡迎外商來做生意,但前提是共贏。正如我之前說的,我沒有辦法和百事競爭,但是,我一定有能力,讓你們的計劃受到重大的阻礙。你應該清楚,這是中國,我們的頭頂,都有一隻有形的手,這隻手的力量很強大,即便是百事可樂這樣的世界級別企業,也無法去抗衡。”
托馬斯沉默了片刻,說:“你的來意到底是什麼呢?”
無論樑一飛說的多麼義正詞嚴,分析得多麼切中肯絮,但既然他找上了門,而不是直接去政府部門或者找天府的中方,就只能說明,他這一趟是有所求的。
只有有所求,那就可以回到談判上。
就等於又回到了托馬斯最擅長的領域。
“我做保健品生意,想從百事手裡,買下天府之前的灌裝廠。”樑一飛說。
托馬斯的嘴角浮現起一抹不屑的笑容,說:“看起來,你也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嘛。”
是不是愛國者,並不是托馬斯說的算的,也不是通過幾次合作,一兩次商業行爲就能判斷出來的。
此時,樑一飛並不準備和托馬斯在愛國者還是賣國者這件事上爭論什麼,只是說:“商人愛國的方式,就是做好自己的生意,創造更多的工作崗位和稅收。托馬斯先生,我們都是商人,沒必要去談什麼國家大義,還是談談生意吧。”
“就因爲你所謂的猜測,我就要把那些擁有先進設備,隨時可以投入生產可樂的灌裝廠賣給你?”托馬斯似笑非笑的反問。
“當然不是全部,我想,一半左右吧。”樑一飛說。
“樑先生,我承認你和我見過的中國企業家都不太一樣。但是你似乎忘記了,灌裝廠對於百事可樂,並不是可有可無的資產,我們也需要灌裝廠,你要一半,那我們的可樂在哪裡灌裝?難道賣給你之後,我們再花更多的錢和精力去建設同樣的灌裝廠嗎?即便我同意,這種莫名其妙的交易,在董事會也通不過。”托馬斯說。
“可是,你現在不需要,一大批灌裝廠是停工狀態,你還要爲此支付工人的工資、設備維護費用。”樑一飛說。
“將來會用得上的。”托馬斯說。
樑一飛笑笑:“問題就在於此,我想,天府可樂的管理層,就算再沒有商業頭腦,在合併的時候,也一定和你們簽訂了相關的協議,對於每年要生產多少天府可樂是有約定的吧?”
頓了頓,說:“據我所知,合同中要求,每年有不少於40%的產品,是天府可樂。”
“你怎麼知道?”托馬斯臉色一沉。
合併的時候,合同內容都是保密的。
樑一飛哈哈一笑,說:“托馬斯先生,你真的不太瞭解國情,在這裡,沒有什麼是能真正保密的。”
這個消息,是樑一飛花了三百塊錢,從門衛老頭那得到的。
本來他也不確定,詐一詐托馬斯而已。
老外有時候奸似鬼,有時候吧,又單純得像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