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一飛沒直接回答他這句充滿了怨氣的話,似乎在自言自語,說:“改革開放到現在18年,我最近在想,好像改革開放之後,時間過的特別快,18年,在以前,僅僅是一代人的時間,孩童成了壯年,青年尚未到老年,可是這18年,從萬戶元,到百萬元,千萬元,對了,現在億萬老闆已經很多了,兩三年,就是一代新人換舊人……”
說着,揮手打斷了周宇宙準備開口講的話,道:“我不是說我換了你,就是覺得像你我這種人,也許註定是要被後來人替換的。當初你說,敢叫日月換新天,我以前覺得你太狂妄,現在有那麼點明白了。”
周宇宙沉默的聽着樑一飛說完,又沉默了片刻,大概是由於年紀,或者這些年的牢獄之災,終於磨平了他的銳氣,也可能是樑一飛的話,總之,他的憤怒,畢竟沒有能持續到最後。
“你知道,我現在最渴望的是什麼嗎?”周宇宙問。
樑一飛看着他。
周宇宙嘴角掛上了一個嘲諷的笑容,然而卻不是嘲諷樑一飛,更像是自嘲。
“我想活,能多活一天都好,現在我才明白,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命是真的,哪怕在大牢裡望着十米高牆沒有自由,哪怕一個禮拜只能吃一頓凍得像是棉絮一樣的存儲肥肉,哪怕天天看電視,只能看新聞聯播,哪怕隔三差五我就渾身都痛的睡不着覺!可是,我還是想活着……”
周宇宙越說,語氣越激烈,最後猛烈的咳嗽了起來,咳的眼淚鼻涕都要下來了。
過了半天他終於能再次說話,眼睛發紅,慘然道:“你看到了吧,你現在站得比我原來高得多,想來跟我感慨一下人生,可是你跟我的人生,早就不一樣了!我只是一個快死的老人,只要能多活一天,哪怕這一天過得很慘,我都想活!我都願意拿一切去換!”
……
……
1996年第一天,樑一飛去了監獄,和周宇宙有過一翻談話,相對於一般的十五分鐘探監時間,這段談話時間很長,可如果說用來交流人生,那這段時間又太短了。
無論時間長短,樑一飛都學到了新的一課,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許不會有真正的同行者,而這條路只能一往無前。
一往無前,有時候是因爲勇敢,有時候是因爲無知,但其實更多的時候,是因爲對於沒有退路的恐懼和對未知的要命的好奇。
臨走之前,讓吳三手留了點錢給監獄方,周宇宙已經喪失了銳氣---無論他的表現是真還是僞裝,但年紀擺在那裡,未來對於自己不可能有任何的威脅,對於一個將死之人,樑一飛願意讓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過得不那麼痛苦。
上輩子,他也是坐過牢的企業家,主要的罪名,同樣是偷稅漏稅。
但願周宇宙對自己講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因爲在臨走之前,又特意和陶監獄長聊了一會。
周宇宙之後的牢獄生活,會過得比較自在,每週都有兩次加餐吃肉,每天不用參加勞作,就在監獄閱覽室,打掃打掃衛生,大部分時間可以看看大衆電影之類的雜誌,生病的話,可以從監獄外面請醫生或者送到市裡最好的醫院,最大程度減輕他的痛苦。
如果他能夠活到明年監獄擴建,他甚至可以以病人的身份,住一個單間。
但是,唯獨不能減刑,無論他在監獄裡表現再好,監獄朝上報的減刑名單裡,註定了就不會有他。
……
從監獄回來後,沒去嵐韻湖,而是直接回了家裡別墅。
說起來這個別墅也是比較搞笑,就去年過年,樑一飛臭脾氣犯了,吵着鬧着非要立刻買,然後輾轉從丁靜靜手裡買來的二手,買來之後,這一年來,反而沒什麼機會住。
他自己不用說,95年一年在外面跑來跑去,回濱海事情也是一大堆,大部分時間都在嵐韻湖混着,一年到頭,除了幾個大節,基本不在家。
樑義誠和劉萍兩個吧,也是醉心於工作,住家的次數當然比樑一飛要多很多,不過大多也都是晚上回來,一早就走,有時候一出差,可能好幾天甚至半個月都不着家。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一家人,都有點工作狂,正應了那句話,休息?不存在的!只有工作才能讓我快樂。
說起萍姨,樑一飛有點看不懂了,這兩個上人天天混在一塊,實際上已經住在一起很久了,卻到現在沒打證,也不曉得他兩怎麼想的。
樑一飛有很勢利現實的一面,想問題習慣於從利益出發,不打證,樑義誠天天在萍姨飯店純屬幫忙,這飯店到底算是誰的?萍姨天天跟樑義誠吃住在一起,萬一哪天樑義誠不要她,她連個名分都沒有。
難道真的是有情飲水飽?還是說,物質條件大幅度滿足的情況下,人就有資格去談完全超越世俗的戀愛?
搞不懂,戀愛這種事,樑一飛兩輩子就從來沒有修成正果過。
開了門,客廳裡有個三十多歲大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到聲音,回頭一看是樑一飛,大姐立刻站起來了,恭恭敬敬的叫了聲‘少爺回來了!’
家裡不經常住人,人氣不足不說,還容易髒,所以從皖南農村請了個農村大姐過來,也就是俗稱的小保姆。
這幾年城裡經濟越來越好,農村進步的卻相對緩慢,農民能吃飽飯了,可是想要賺錢,還是得進城打工,一些沒什麼特殊技能的農村家庭婦女就到大城市來,給有錢人家幹家務,興起了一股小保姆進城潮。
“馮姐,不是說了嘛,不要這麼叫我。你都從哪學的?”樑一飛脫了鞋,馮姐立刻跑過來從鞋櫃裡拿出拖鞋給他換上,說:“電視裡有錢人家都這麼叫。”
“那是電視,以後別這麼叫了。”樑一飛說:“我爸他們今天回來不?”
“不回,老爺……哦,樑總和劉總前天去那個什麼農場考察了,說要進一大批冬菜,昨天不是下雪嘛,路不好走,打你電話沒打通,直接跟我講的。”馮姐說。
“哦,那行,馮姐你燒點菜吧,今天我在家。”樑一飛說。
“好咧。”
馮姐最早在阿萍飯店幹,人勤快,做菜手藝也不錯,樑一飛上樓稍微眯了一會,到了晚上七點的樣子,樓下一桌菜就做好了。
小保姆差不多也等於是家裡的一個編外人員,平時都是一起吃飯不分桌,和馮姐一邊吃飯,一邊閒聊了些家常,她老家那邊山清水秀是個好地方,大山環繞,基本就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無論是天災還是戰亂,基本都沒有受到過牽連,連日本人侵華的時候都沒打進去,保住了幾百年的安穩。
可是到了現代社會,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後,山裡就越來越不行了,關鍵是沒路,農民都知道要想富先修路,道路交通不便,經濟肯定起不來,連最基本的山貨都運不出去,原本的詩書禮儀之鄉,世外桃源之地,變成了停滯的‘死地’,當地人紛紛出去打工,頗有些十室九空的感覺。
“他們有的小姑娘去廣東打工,兩三年就能賺大好幾萬,回來把老家的舊房子拆了,起水泥樓,氣派着呢。”馮姐不無羨慕的說。
樑一飛笑笑,廣東經濟是好,可年紀輕輕沒什麼學歷的小姑娘去那正常打工,怎麼着兩三年也賺不了大好幾萬……
倒是後面半句話有點意思,十幾年之後,政府一定會把這些價值連城的古蹟保護起來,願意上繳的,一家能分好幾百萬,不願意上繳的,一年也給不少錢作爲維修費用,養活一家老小綽綽有餘,稍微精明點的,還會利用老宅子作爲農家樂、名宿,賺海了去了。
到時候,那些拆了老房子蓋水泥樓的小姑娘們,估計得後悔的用頭撞牆。
樑一飛爲什麼知道一個皖南農村的十幾年後的情況呢?因爲那邊是一個儒雅的知識分子的老家,走出來一位國家領導人……
閒着沒事,跟馮姐說了點什麼是古董,什麼是文物,這東西有多值錢,勸她將來有錢了,也別拆老房子。
馮姐這樣的農民本來自然是不信的,那些破破爛爛都幾百年的老木頭,哪裡有鋼精水泥氣派?
可是這些話從樑一飛嘴裡說出來,那分量是不一樣的,人家樑老闆一家都是老闆,人家住的那是別墅,人家見過世面,賺過大錢,肯定比俺們這些農村人明白啊……
“那要是有閒錢,我買人家的老房子呢?”馮姐突發奇想,老家那邊,一棟帶小天井有二層閣樓的老房子,現在就兩三萬塊錢,她在樑家好好幹,一年多也就賺回來了。
“行,馮姐,我看你將來能賺大錢!”樑一飛哈哈一笑,真別說馮姐,她這種很樸素的價值觀有時候反而是最正確的:我不懂,那我就聽行家的,我不會賺錢,我就聽會賺錢的。
又說了幾句,馮姐家裡還有些晚輩親戚,想來城裡打工,有請樑一飛幫忙的意思,樑一飛沒推辭,也沒一口答應,要是願意,可以去幾個廠子裡,還有嵐韻湖,不過走正規的招聘程序,能錄取的,都從最基層幹起。
吃完飯,打開電視,調到中央臺一套。
1996年第一天,央視黃金檔廣告。
“困了累了,喝紅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