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昺此時若是在近前,聽了月赤察兒的分析也一定會將其視爲知己的。其以爲大宋之所以未趁水戰大勝之際北伐主要也是錢糧短缺,主要是當下南朝嚴禁軍隊屯田,一切開支皆由朝廷撥付,而宋軍非蒙軍在戰事只需攜帶數日糧草,多是就地解決,這就導致宋軍開支巨大。
月赤察兒估算即使在平日大宋維持軍隊也日需三十萬貫以上,一年需要千萬貫的軍費,若是戰時至少也要翻上一倍,則需要二千萬貫,且根據戰鬥的規模和激烈程度會成倍的增加。這也是大宋在收復江南後便未再發動大規模戰爭的原因,他以爲南朝當下除了穩定朝局之外,便是休養生息,積蓄錢糧。
“你以爲南朝在近幾年之內是無力發起北伐嘍?”真金還是頭一次聽到如此說法,覺得十分新奇,又覺得十分興奮,又往前湊了湊問道。
“大汗,我說的正是這個意思,因此大不必如伯顏一般急於修築江防,而是要緩緩圖之,即避免了刺激南朝頻繁用兵,也可以藉機悄無聲息的從容逐漸將江防逐漸完成,如此也可以利用兩淮的財稅逐年投入完成江防工程,又緩解朝廷的財政壓力。”月赤察兒言道。
“嗯,說的好。這樣一來,朝中的臣僚們便也沒有了彈劾伯顏的藉口,平息了風波!”真金想了想深以爲是,又抓過一塊肉邊吃邊道。
“恐怕難以如大汗之意啊!”月赤察兒卻搖搖頭,將一塊剔去了肉的骨頭扔到一邊道。
“這又爲何?”真金剛剛露出的笑容又僵住了,驚詫地問道。
“大汗,朝中的漢臣和蒙古舊將一起彈劾伯顏,看似是因爲修築城防之事,其實只是藉口,他們要將伯顏趕出朝堂纔是本意。”月赤察兒將肉放在火上炙烤道。
“他們要將伯顏逐出朝堂?其精通漢法,又支持起用諸多漢臣,且其戰功卓著,在蒙古和色目中人甚有威望,你說他們兩派都要將其逐出朝廷,這又怎麼可能!”真金搖搖頭不大相信地道。
“大汗,其實正是因爲聲名累人。伯顏雖然支持漢法,但是在那些漢臣眼中其仍是色目人,而非與他們一條心,且又深受大汗寵愛,一旦其上奏廢除漢法,將是功虧一簣;另一方面,蒙古衆將佩服其戰功,卻對其支持漢法甚爲不滿,以爲他背叛了傳統,壓制舊宗,因而才也欲將其趕出朝堂。”月赤察兒笑笑道。
“原來如此,他們好毒的心思。伯顏現在乃是國之棟樑,他們若是得逞便等於去了我的左膀右臂,不得不受他們挾制了,當下自不能順了他們的意。”真金喝了口酒將碗坉在桌上憤憤地道,看着在火上被烤的滋滋作響的肉,覺得彷彿那就是自己。
“大汗,當前羣情洶洶,自不可強自爲之,如此只怕會讓兩黨合流,那樣就更加不好對付了。”月赤察兒言道。
“將伯顏罷黜,那豈不依了他們的意,我絕不會那麼做。”真金斷然道。
“大汗,我也非此意,但是可以換個方法!”月赤察兒對惱怒的大汗,卻不慌不忙地道,“當下大汗的幾位王子皆已成人,而西北的海都近期又在作亂,大汗正可派一位王子前去撫軍,並遣一位重臣從旁扶助!”
“……”真金聽了沒有立即回答,而陷入沉思之中。他清楚在阿里不哥之亂被平定後,海都卻是異軍突起,其早在幾年前後公然打出反對元朝的旗幟後,與西北不服忽必烈掌握大權的蒙古諸王互相配合,屢次侵入元朝西北邊區,幾乎顛覆元朝在吐魯番和高昌地區的統治。
海都是蒙古帝國第二任大汗窩闊臺的孫子,但其父合失死得很早。父親的早逝對海都可能是一件好事,這讓他能夠在蒙哥繼位成爲蒙古大汗之後,針對窩闊臺和察合臺系王子的大清洗中倖存下來。他一直默默積攢實力,以圖復仇。但要在無人照應的情況下再起,是非常艱難的事情。
海都只能勉強從流散各處的窩闊臺部衆中,蒐集了數千人的軍隊,在朮赤系王子建立的欽察汗國和蒙哥系王子把持的蒙古王庭之間,苦苦掙扎求存。一直到蒙哥系內部爆發了阿里不哥和忽必烈的汗位之爭,海都纔有了發展壯大的空間。隱忍多時的蒙古王子,抓住機會,支持反對忽必烈的阿里不哥,一舉建立了窩闊臺汗國。
而海都的窩闊臺汗國,主要分佈在西方的欽察汗國、伊兒汗國與元朝之間。他的反叛,讓朝廷的使者不能順利傳達大汗旨意,這讓歷經三代人征戰才建立起來的蒙古汗國顯得有些有名無實。爲了消滅這個卡在東亞與中亞大動脈上的頑敵,忽必烈花費了不少功夫,然而逐步進入轉型期的蒙古帝國,此時卻在面對昔日同袍時,表現出很多原先沒有的不適應。
元朝對窩闊臺汗國的崛起不可謂不重視。在忽必烈時就先後派出丞相伯顏、太師玉速貼木兒等名臣出鎮西北。以優勢兵力,不斷反擊海都一派的進攻。但一直到忽必烈去世,兩軍仍然在天山南路一線和窩闊臺汗國反覆拉鋸,無法將其徹底剿滅。
看似無論是人口數量,軍隊的數量還是經濟規模,海都的窩闊臺汗國都無法和南宋相提並論,卻敢於在十年裡反覆進攻元朝邊地州郡,主要是基於兩個原因:
海都本人精明強幹,善於合縱連橫。他以窩闊臺蒙古大汗登基日時所有宗王立下的“只要是從窩闊臺合罕子孫中出來的,哪怕是一塊肉,我們仍要接受他爲汗”的誓言爲號召。很快得到了許多不滿元朝和伊兒汗國統治的蒙古貴族支持。海都還干涉察合臺汗國事務,和兩代察合臺汗建立了比較穩固的同盟關係,控制了中亞的核心地區。
而欽察汗國表面上尊奉元朝詔令,實則暗中協助海都壯大以牽制元朝和伊兒汗國,爲自己向伊兒汗國領土的進一步擴張製造有利條件。而忽必烈在察合臺汗國內部扶持的阿魯忽在戰爭中失敗後,導致海都扶持的察合臺汗長期在位。以致四大汗國裡真正協助元朝作戰的,只剩下蒙哥系的伊兒汗國,導致久戰無功。
自在遼陽設東京行省以管轄遼東地區,鎮守遼東的乃顏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而不安。其是成吉思汗幼弟鐵木哥斡赤斤的玄孫,於是今年他聯合合撒兒后王勢都兒、合赤溫後裔勝納哈兒等舉兵反叛,並與海都及西北諸王勾結作亂,對西北形成強大的威脅,卻也正需派大將前去平亂。
“大汗,海都之亂已經年,幾乎年年用兵,耗費錢糧甚巨,平定了海都便可節約下鉅額的軍費,且可將北軍南調用於攻取南朝。”月赤察兒見大汗久久未語,又繼續說道。
“嗯,這確是一舉兩得之策。你的意思是將伯顏調往西北主持平亂,從而即可避免朝爭,又不傷伯顏。”真金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好處,點點頭道。
他曾撫軍西北,當然清楚蒙元戰鬥力最弱的軍隊就是原部署在江南的漢軍,其次是中原及川蜀和雲南的屯駐軍,再便是侍衛親軍和西北諸軍。但是在他看來西北諸軍要比駐紮於兩都的侍衛親軍的戰鬥力還要強,若將其南調用於攻宋將是易如反掌。
“正是啊,伯顏可仍掛尚書右丞的職銜,又兼輔助王子之功,地位只會更加穩固,且又能安撫西北諸軍,依然是大汗的臂助。”月赤察兒將烤架上的肉翻了個面言道。
“你以爲遣哪位王子前往西北好呢?”聽了其言,真金喝口酒又問道。
“當然是晉王,他曾在漠北擔任主帥,熟悉軍務和軍情,自能很快上手的。”月赤察兒言道。
“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其他人託你遊說我的?”真金聽了卻臉色一變,肅然說道。
真金坐上汗位之後,雖然十分操勞,但也感受到了萬人之上,主宰世界的滋味,自然不願失去。可他因爲身體一直欠佳,便有人多次明裡暗裡的勸說他早立儲君。他當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是擔心其哪天猝死,又會引發汗位之爭。
不過食髓知味的真金卻對此十分反感,也體會到了當年有人讓父親禪位,其爲何會如此暴怒。他想着這些之所以讓自己早立太子,說不定就懷有讓他禪位之意。今天月赤察兒又提起此事,不由的讓他心生警惕,其又是受人蠱惑前來遊說自己,想想自己的身邊人都懷有此心,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真金有三個兒子。長子甘麻剌作爲嫡長孫,自小由忽必烈皇后察必撫養長大,封晉王,似乎是傾向把這位孫子當接班人來培養。其自然是皇位最佳的繼承人,且符合儒家的倫理觀念,自然受到一班漢臣的推崇,也爲其奔走,希望能立其爲儲君。
次子答剌麻八剌,真金爲燕王時出生於燕王府,也深得忽必烈的寵愛,年齡稍大後賜侍女郭氏,後來娶魯王按陳的孫子渾都帖木兒之女弘吉剌·答己爲正妃。不過答剌麻八剌自幼多病,又天生殘疾——是個啞巴,這自然也將其排出在汗位之外,而忽必烈對其鍾愛也更多是處於憐憫之心。
三子鐵穆耳確是深得皇后闊闊真的喜愛,其對長子並沒有多少感情,而按照蒙古人的傳統——幼子守竈,她當然更希望以其爲儲君,這也贏得了蒙古宗王和臣屬的支持。所以當下雖然儲位未定,但是爭鬥已經暗中展開,讓真金對於相關的事情異常敏感。
“大汗……我並未受誰之託,只是就實而言!”大汗突然變臉,將月赤察兒嚇了一跳,也意識到自己的話觸及到了皇帝的逆鱗,趕緊跪下施禮道。
“起來吧,肉都要烤糊了!”真金皺着眉冷着臉看了會兒跪地不起的月赤察兒一番,見其汗水順着臉頰不斷流下,滴滴答答的落在皮製的地板上,卻不敢擡手擦一擦,似是十分懼怕,他才面色稍緩擡手言道。
“謝大汗,我確是無心之言,且只是建言,實未有私心,一切還需大汗定奪!”月赤察兒自幼隨王伴駕,當然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別看平時可以與大汗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甚至同塌而眠。但是一句話說錯,那眼前的富貴轉眼便化爲烏有,甚至至此失去信任,再難翻身。他再次叩首言道,並不敢起身。
“嗯,我也並無怪你之意,只是擔心你受他人鼓惑而不自知!”真金看其依然面色惶恐,言語中帶着顫音,顯然被嚇得不輕,便也信了八分,而更是滿足了他的小小自尊心,點頭露出笑容道。
“是、是!”月赤察兒這才起身,來到烤架前撿了兩塊好肉放到大汗的盤中,斟上酒。餘下幾塊略微烤糊的卻沒有扔掉,而是放到自己的盤中。
“你以爲將伯顏北調平亂,那麼江北兩省由誰統帥爲好呢?”對於月赤察兒的恭謹真金十分滿意,可中間的小插曲讓兩人間有些尷尬,他舉杯邀其共飲緩解了下氣氛纔再次相詢道。
“大汗若是不棄,我想前往兩淮統軍對抗南朝!”月赤察兒猶豫了下,再次起身跪下道。
“你去統帥兩省之兵?”真金有些驚詫地道。
“是,大汗。我自入仕便進入怯薛,雖領兵多年,卻沒有寸功,實在是同僚之中擡不起頭!”月赤察兒言道。其實這也是他的一塊心病,蒙古人最重軍功,而他雖然位居高位,但是不如同是勳臣之家的安童、伯顏、玉昔帖木兒等人光彩,乃請求出戰。
“呵呵,你親佩弓矢,日夜守衛宮帳,保護了宮中的安寧,功勞就很大了,何必要自身上陣殺敵呢!”真金也很快明白了其的心思,知道其祖上都是疆場上的悍將,靠着一刀一槍掙下了今日的功勞,而作爲武將世家其也是想立下戰功,穩固在朝中的位置,但是他還是勸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