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細雨中廚船上卻是熱火朝天,廚娘沒想到這倒黴天氣會接到如此大單,興奮之餘也很納悶,是何等人物在船上,既有專人監廚,而自己的人卻不準探頭探腦。不過其也是見過世面的,知道船上定然是大人物,可是這船看着實在是寒酸,除了在船艏裝飾了個龍頭外,船身皆是灰白之色再無外飾,不像是專門的遊船,卻像艘戰船。
廚娘知道官家率軍收復了臨安,城中多了許多新貴,沒準是哪位‘土包子’不懂規矩,將戰船開到湖中玩耍,否則又怎會不帶家廚上船。心眼兒裡雖瞧不起這些人,但是也知道能叛附上這些新貴,自己的生意何愁不好,因而也施展看家本事小心伺候。不過想打聽是哪位大人物時,人家不但不說,反遭到了一頓訓斥。
而讓廚娘感到更爲詭異的是,大船上把酒言歡,接着駛過來一艘小船,在不遠處下錨泊船於湖上,船上一個老道士身披蓑衣卻在雨中持竿釣起魚來。於是湖上形成了一個詭異的局面,大船上也無人驅趕,小船也未靠近,就這麼對峙着。
廚娘信道,見那道士半天也未釣上魚來,恐怕還餓着肚子,便包了些肉饅頭等吃食遣手下的小二劃了小船送去。可功夫不大,小二又將吃食原封帶回,人家沒有要。問之爲何,小二回答說那道士先問是否是大船上遣人送來的,但聽說是廚船上佈施的,便要他原樣帶回來了。
事情變的更加奇怪,廚娘也想不通爲何道士不吃自己送的,偏要那大船上的。但此時大船上的人有叫添酒添菜,便又忙着招呼船上的客人,偷眼看看載着道士的小船依然泊在那裡,似乎吃定了大船上的人。而大船上的人仍然自顧自的吃喝,別說送東西給他們,就連問一句都沒有,廚娘不免暗怪那些人小氣……
“呵呵,看來這道士是吃定朕了!”廚娘的無意之舉,卻很快傳到了趙昺的耳朵裡,他夾起只蝦球放到嘴裡笑着道。
“陛下,如此看來那道士確是衝着陛下而來的,要不要將他們做了!”陳墩瞄了一眼仍泊在湖中的小船,在此距離上,以弩炮便能將他們一舉擊沉。
“朕與這道士素無瓜葛,爲何要糾纏不去呢?”趙昺拿過望遠鏡向湖面看去,看着十分面生,而他即使在瓊州也未與任何道士有過什麼仙緣。如此最大的可能就是想與自己搭關係,所以才擺出副世外高人的樣子來吸引自己的注意,可對於這種人他一向不感冒,因爲前世這種大師太多了,套路也如出一轍。最後的結果不是聲名狼藉,不得不‘仙隱’,就是鋃鐺入獄。
“陛下,這些修煉日久的道士,皆有些法門,還是勿要輕舉妄動的好!”楊世隆現在知道了這天下到底是誰說了算,別看太后是自己的姑母,小皇帝一個眼色就能讓自己悄無聲息的消失,他想了想小心地道。
“你們有在京中待過的,看看是否認識,有什麼來頭!”趙昺將望遠鏡遞給楊世隆言道。
“陛下,船頭那道士似是提點洞霄宮郎如山,號一山!”楊世隆看了一會兒,有些不大把握地道。
“嗯,楊統領說的對,此道士就是郎如山!”馬端臨聽了拿過望遠鏡再看道,“那撐船的道士應該是住山道士沈多福,吾在多年前曾見過其,時間隨長,但其相貌並沒有太多變化!”
“既然是他們二位,那麼在艙中撫琴的就應該是那位自號三教外人的文行先生了,吾說怎麼聽其琴聲是如此耳熟!”應煦聽罷猜測道。
“哦,他們纏着朕想作甚,難道也想玩兒出湖上慕道的把戲?”趙昺聽了笑笑道。他清楚洞霄宮在宋朝不僅是崇尚道教的標誌,還有着極深的政治意義,並非只是座道觀那麼簡單。
宋朝歷代皇帝崇尚道教,於京城內外建立許多宮觀。在京者爲京詞,在外者爲外祠。真宗時命首相王旦充玉清昭應宮使,爲宰相兼宮觀使的開始。隨後,外戚、宗室和宰執罷官留京師,多任宮觀官。疲老不任事而又未致仕的官員也多任此職。於是形成制度:凡大臣罷現任,令管理道教宮觀以示優禮,無職事,但借名“以食其祿”,稱爲“祠祿”。
先時任宮觀使者員額絕少,熙寧時王安石執政,規定宮觀官不限名額,知州資序以上官即可派遣,並規定了任宮觀祠祿官按不同級別應得的俸給和任期。其當初不過是整治那些對新法有異議的高官。後來變味了,高官一旦犯錯被逐,多被差派到宮觀去當使或者提舉,清清靜靜,面壁思過。
不過作爲懲處的手段還是多一些,也就相當於現代的留職察看。文官大學士以上,武官相當於節度使的官員,一旦犯錯能以觀後效的,往往派去宮觀兼職,搞得不好隨時兌現去當老道。彼時洞霄宮的“提舉”多時能坐兩桌麻將,大多屬於推一把可以進去;提一下能夠起來的兼職閒官。
此外宋朝還有一種傳統,凡年六十以上,不能理事的知州資序官員應自己陳請罷現任,爲宮觀。非自陳而朝廷特差宮觀者,則屬於黜降;但吏部仍可按“自陳宮觀”處理,以示優禮。稱之優老。南渡之後就更有意思了,紹興時,士大夫流離失所,朝廷無官缺安置,於是許“承務郎以上權差宮觀一次”;又有選入衆多,無官缺可補,也破格給予岳廟祠祿。因而這洞霄宮不僅僅是供奉天地的道觀,其中還另有乾坤。
在紹興年間丞相李綱被罷免,提舉凌霄宮,其竟然兼職十三年之久。除了他之外,還有端明殿學士徐俯、資政殿學士汪伯彥、監居永州剛復任左宣奉大夫的張浚、左中大夫劉大中、左通議大夫王庶、觀文殿大學士朱勝非等人,以致洞霄宮有了半個朝廷之說。
可見洞霄宮中既是鬼魅魍魎棲身之所,也是藏龍臥虎之地,他們中既有人一日從一人之下跌入深淵,亦有人可一步登天。所以這道觀看似方外之地並不平靜,仍有着攪動世間風雲,左右朝政之力。而能夠提點洞霄宮的道士也自然非等閒之輩,精通道法不一定,但卻要有一雙能看透人心的慧眼。
趙昺並不崇信任何宗教,當然他執政這麼多年來也未曾讓人提舉過宮職,對道人也並不感冒,卻也沒有什麼惡感。但是今天他們與自己糾纏不清,已然讓他不高興了。當知道他們真正的身份後更覺不痛快,跟自己裝神弄鬼,不知其後有什麼不可見人的勾當。
不過聽幾個的介紹,這三個人也非等閒。郎如山自幼入大滌山,精研教典,拜洞霄宮住持楊明一先生爲師。楊大中先生的師父凌公,中年眼睛失明,如山服侍飲食及生活,不辭勞苦。景定年間理宗召他至京師居御家宮觀延祥館,授予欲畀道秩,賜號“總教大師”。不過其百般推辭不肯就任,理宗只好官其父,讓他回宮提點洞霄。
世人聞知皆贊皇帝知人善任,郎如山謙虛謹慎。但一貫腹黑的趙昺就不能不多想。理宗本就是半傻不捏,比較好糊弄,郎如山很可能小露了兩手便將理宗給弄得五迷三道,只以爲自己碰到了高人,必然要加以封賞。郎如山此刻百般不就,還要辭願榮親,讓理宗覺得其不僅有大才,且謙虛謹慎,更要大用。如此郎如山就以欲擒故縱的招數,給他爹弄了個官不說,自己也一舉攀上了皇帝和朝廷,此後他又兼領京師西太乙宮與浙西道道教。
鄧牧此人就比較複雜了,其號稱三教外人,意思便是他不信儒、佛、道,還猛烈抨擊統治階級,說他們是‘以四海之廣,足一夫之用’、‘奪人之所好,取人之所爭’、‘竭天下之財以自奉’。認爲戰亂的原因在於:奪其食,不得不怒;竭其力,不得不怨。人之亂也,由奪其食;人之危也,由竭其力。憧憬廢有司,去縣令,聽天下自爲治亂安危大同世界,幻想出現君民間相安無事的社會。
在趙昺看來鄧牧就是個瘋子加憤青,以他所知後世八百年,不論是西方,還是東方都未能實現其理想中的社會制度。他的思想是夠超前,但是超的太多了,已經不是理想主義者,而是瘋子的囈語了。當下的社會人們要實現胸中的抱負,除了當官,便只有造反了。但其終身不仕、不娶,不是宅在家裡,就是當驢友,有所言而無所行,不就是標準的憤青嗎?
另外趙昺以爲鄧牧還是個矛盾體,人們說他淡泊名利,遍遊名山,卻又常閉門靜坐,每日用飯一次。德祐元年到了洞霄宮後,道士沈德福爲其建白鹿山房石室居住,其卻匾曰空屋,旁植梅竹。平時他不着布衣,只以楮紙作衣服,常去超然館靜坐,有時竟數月不出。他這種怪異的行爲着實讓人費解,不過其又與謝翱和周密等人友善,關係密切,要知道那兩個人卻是正經八百的儒士。
對撐船的沈多福衆人都不甚了了,只知道其是洞霄宮的住宮道人。趙昺估計其就是個打醬油的遊方道人,在觀中幫閒,受到了郎如山的賞識,收爲親信,否則也不會讓其撐船。
對三人有了初步的瞭解,趙昺心中多少有些底兒了。若他們真是什麼江湖方士,自己還得加上幾分小心,那些人心機縝密,坑蒙拐騙的技術讓你防不勝防,且是撈一把邊走,等你醒過味兒來再想抓已經晚了。而這些家養的就不敢那麼肆無忌憚,畢竟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陛下,他們似乎坐不住了!”陳墩突然稟告道。
“哼,他們在朕面前故弄玄虛,就是想引朕入轂,而咱們偏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其沒有了機會自然裝不下去了!”趙昺向外看了一眼,只見釣魚的道士已經收杆,冷哼聲道。
“陛下,難道其飄在空中也是假的?”應煦皺皺眉問道。
“靖盛,你也是習武之人,可曾見過有人功夫高的能漂浮在空中?”趙昺笑笑問道。
“沒有,但據說修道之人,得了大道便可飛昇而去,浮在空中只怕不無可能!”應熙想想回答道。
“習武就是鍛鍊人的筋骨,最大的發揮人體的潛能,元妙大師武功精純,幾乎已到了化境,但仍然無法做到。而僅憑几本所謂的秘術和煉製的不知何物的丹藥就能平地飛昇,無異於癡人說夢!”趙昺撇嘴笑笑道。
“陛下,可吾等都親眼所見其懸浮於空中,難道其中還有詐不成?”楊世隆卻仍不相信,質疑道。
“眼見未必爲實!”趙昺笑笑道,“撤下殘席,開船!”王德聽了立刻讓小黃門將碗筷撤去,與廚船算還了酒菜錢。鄭永則指揮水手們各自就位起錨、操槳準備行船。
“貴人請慢行,我家道長有幾句話相送!”果然這邊船剛要啓動,那邊小船上撐船的道士大聲招呼道。
“陛下,怎麼辦?”鄭永請示道。
“不要搭理他們,開船緩行。”趙昺輕笑着道。
“是!”鄭永傳令,三艘船迅速調整位置,排成縱隊起航。
“貴人慢行,稍緩片刻!”那艘小船見狀更爲急切,一邊加快速度靠過來,一邊高呼着。
“哼,看誰沉不住氣!”趙昺偷眼瞅瞅他們慌亂的樣子,暗笑道。
“貴人,貧道有幾句話要言!”龍船即便緩行速度也不慢,小船緊趕慢趕總算追了上來,但是仍然被長櫓所阻無法靠上來,船頭上的老道招手道。
“道長,是在跟吾說話嗎?”趙昺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左右看看,回手指指自己問道。
“無量天尊,正是!”船頭上的老道宣了聲道號,施禮道。
“呵呵,你找錯人了,吾可不是什麼貴人,只是這船上的一個小廝而已!”趙昺卻笑笑擺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