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22日,星期五,陰曆十月十一,小雪。\
今天是送烈士進烈士陵墓的日子,早早的,金勝利就爬起了牀,一言不發的洗臉刷牙刮鬍子,又拿出了一直沒捨得穿的新軍裝,整整齊齊的收拾利索自己,扔掉了柺杖,挺直着腰板坐在沙發上不知想着什麼。
七點鐘的時候,部隊來車接着金勝利先走了,而劉萍和幾個孩子則等着跟家屬們一起過去,或許是今日的日子太特殊了,家裡的氣氛有些壓抑,四個孩子都換上了自己覺得最好的的衣服,吃過飯等在客廳的沙發上,劉萍一遍一遍的看着時間,就怕時間過去再趕不上,心裡亂七八糟的想着,後來實在坐不住了,而幾個孩子也開始在屋裡轉圈圈,乾脆也不在家等着了,直接出門去大門口等車,走之前給自己和幾個孩子在胸口帶上了白色的花朵。
走在等車的路上時,曉北低着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白花,說實話,這是第二次參加這種讓人無法控制悲傷的集會,第一次還是前生參加他的,滿目的白,讓人感覺到一股發自內心的寒冷,這次送烈士集體進陵園,感覺很壓抑,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無法掩蓋的壓抑,一路上所遇到的人,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無論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都胸帶白花,肅然着往前走着,既沒有交談聲也沒有哭聲。
胸帶白花肅然的人們,道路兩旁掛滿了白色花朵的乾枯樹木,與行走的人形成了一道無法繪製的畫面,那樣的沉寂。那樣的悲哀,冬日蕭瑟的寒風中,趕往烈士陵園的我們,送進去的不僅僅是英雄的軀體,那是一個又一個家庭中的父親、兒子、丈夫。我不知道在這場戰爭中到底有多少家庭失去了自家的親人,我也不想知道有多少人失去了自己的父親,愛人。兒子,我害怕那個真正統計好的數字會讓人心疼。
坐在開往陵園的路上車內,滿滿一車的人。連個呼吸聲都聽不見。每個人都愣愣的發着呆,當車停在山腳下的時候,一隊又一隊排列整齊的戰士,一個又一個互相攙扶的羣衆,滿目的白色花朵,滿場的肅靜,無法抑制的悲哀,嗚嗚的寒風也發出一種好似悲傷的哭泣聲。
軍分區司令員。一身嶄新的軍裝,挺直着腰板走到了場前,看着站在面前的整齊士兵。看着胸帶白花面帶悲傷的家屬,閉了閉眼睛。當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紅着眼眶,有些顫抖的大聲說着,“你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你們是我們的驕傲,戰死的英雄們,回家啦。”喊完一行淚水順着臉頰流淌下來,“碰、碰、碰”十二聲槍響響徹天空,漫天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滿天的雪花,好像英雄們的英魂終於找到回家的路一樣在寒風中使勁的飛舞着。
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傳來一陣無法控制的壓抑哭聲,慢慢的,彷彿傳染一樣,一聲又一聲,一陣又一陣,四處傳來無數的哭聲,那種飽含着痛苦思念的哭聲,不斷的撕裂着人們的心。
站在人羣中的曉北,被此時此刻這種悲傷的情緒包圍着,想起那些犧牲的英雄們,想起死在茂密樹林裡的愛人,不同的人,一樣的場景,互相交織着,漫天的鵝毛大雪,在四處飛揚,一個又一個,或是年輕的女人,或是年幼的孩子,捧着一個又一個烈士遺照,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走着,2673人,一個讓人不想記住卻偏偏深深刻在腦子裡的數字,每一個手捧遺像的人,即使滿臉淚痕依然挺直着腰板,穩穩的一步一個腳印的往上走着,哪一串又一串刻印在雪地上的腳印彷彿代表着英烈們已經回家的痕跡。
慢慢的走到山上的曉北,輕輕的把手裡的白色花朵放在了烈士墓碑前,對着滿是名字的墓碑,深深的鞠了三個躬,心底默唸着,願你們的英魂早日安息。
低着頭轉身隨着人流離去的曉北,心裡卻想着,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當戰爭結束,和平來臨時,除了真正的親人,還有多少人能記住這些只有名字的英雄?還有多少沒有名字沒有遺體的英雄永遠的不爲人知?時代的進步雖然給人們帶來無數的方便,但不可否認也掩蓋了無數爲之付出的英烈們。
此時拉着陳國旭的軍用吉普車剛剛來到山腳下,而已經坐車離開的曉北則又一次與陳國旭擦身而過,吊着一隻胳膊的陳國旭是特意趕回來參加此次的活動,戰爭打到現在,在傷亡18人的情況下,需要他們的地方已經不多了,當新疆軍區偵察連上來的時候,全隊剩餘所有的人全部撤離了第一線。
一步一步往山上走着的陳國旭想起一起並肩作戰的隊員,此次一年多的時間,他們總共爲前線帶回45個情報,端掉29個村莊,而犧牲的隊員卻有8人,全部是在偵查情報的時候犧牲的,最慘烈的一次,爲了把情報帶回,七個人編制的班,犧牲了四個,重傷兩個,等到接應的13人趕到時,一班長已經犧牲,只讓奔跑速度最快的小個子把情報帶了出來,見到隊長陳國旭時,小個子許樂,這個平時最喜歡笑的廣東小夥子,哭的跟個淚人似的,邊哭邊說班長怎麼樣綁着炸彈衝上去攔住了追剿的敵人,小陝北在腿部受傷的情況下,怎麼僞裝着帶走了一批追擊的敵人,一個又一個死去的隊員,讓陳國旭心疼不已,肩並肩生活在一個戰壕裡的隊員就這麼交代在了這個茂密的大山裡,甚至連遺體都無法找回來,留給他們親人的除了幾件穿過的衣服,什麼都不剩。
走到山頂將手裡的白花放在墓碑前的陳國旭看着這些一個又一個只有名字的英雄心裡卻有着一種無言的悲哀,如果可以,他相信這些只有名字的英雄都想回到親人身邊,可他們卻永遠的留在了那個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陳國旭一直知道戰爭會死人,但一年多的戰爭陣亡1.6萬人的數字還是讓人心疼,一個又一個軍區不斷的往上調,一個又一個年輕的戰士拼死往上衝,一條又一條年輕的生命用自己的鮮血不斷的侵染着暗紅色的土地,恨嗎?怎麼可能不恨,雖然犧牲的戰士他不認識不熟悉甚至沒有見過,但那都是他的戰友他的同胞,可他知道,如果時光可以倒回,那些犧牲的戰士會依然選擇走上前線,走上那個充滿硝煙鮮血的地界,因爲他們是軍人,和平的年代無人想起,到了戰爭的時候他們就是一把把衝刺的尖刀,這既是軍人的驕傲也是軍人的悲哀。
離開墓碑的陳國旭站在山腳,仰望着天空,看向天空四處飛舞的雪花,他希望那些戰死的英魂能得到安息,一身雪花的陳國旭被老黑的一聲招呼打斷了隨着飛舞的雪花而起的雜亂思緒,最後看了一眼已經變的白雪皚皚的山頂,轉身離開。
從墓地回來的曉北,被滿目的白刺激的心情極度壓抑,心底火燒火燎的難受,山頂的白花,飛舞的雪花,前生參加愛人葬禮的冰冷,一切的一切都讓曉北有種想要大喊的衝動,告訴姑姑一聲,轉身走出了家門,慢慢的行走在被雪蓋住的道路,一步又一步漫無目的的走着,一個又一個留在身後的腳印,一片又一片掉落在身上的雪花,嬌小的女孩就這樣在蕭瑟的冬季獨自一人行走着,當無意中來到曾經到過的訓練場時,看着空無一人的訓練場,彷彿看見曾經那個不認輸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在訓練場上不斷訓練的身影,或許是壓抑太久,或許是思念太深,曉北哭了,沒有聲音的靜靜的流着眼淚,哭那些無法回家的英雄,哭自己失去的愛人,哭心底的壓抑與思念,寒風中獨自站立在訓練場邊哭泣的女孩,用淚水不斷的洗刷着來自心底的疼痛。
回到軍區大院的陳國旭告別了準備回家看孃的老黑,慢慢的往家的方向走去,鬼使神差般的走到了曾經留下無數汗水的訓練場,遠遠的就看見背對着他站立的嬌小女孩,僅僅只是掃了一眼就沒在注意,只是看着空曠的場地,想着犧牲的戰士有多少曾經在這裡訓練過,直到女孩低着頭轉身準備離開時,才又轉頭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之際女孩擡起了一直低着的頭,陳國旭呆住了,血液彷彿停止流動一樣整個人完全僵硬的立在了那裡,死死的盯着擡起頭的女孩的臉。
而此時的曉北擦乾了一直不曾停止的淚水,擡起了低着的頭,感覺到了被人注視的曉北覺得有些懊惱,沒有看那個不禮貌的戰士,擡腿準備往家走。
女孩準備前行的動作,促使陳國旭衝動的張嘴喊出了一直深藏心底喊了無數次的名字“曉曉”。
“曉曉”一聲刻意遺忘的喊聲響起,曉北楞了一下,停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着。
“劉曉北”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時,曉北徹底的傻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