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主動提出要看各府小姐才藝。
這意思再清楚不過了,春宴的重頭戲這才真正開場。
一開始,女眷們都略帶些羞澀之意。
相互謙讓着,衆人皆是一副溫柔賢德的模樣。
皇后對莫香凝招了招手:“不如你先來個拋磚引玉,也好讓她們放得開些。”
莫香凝落落大方的起身領命。
皇后早命人準備了宮中各式各樣的樂器,堆放在一邊,莫香凝走到臺上,步履優雅的從它們面前走過。
最後駐足在一架古琴面前。
“今日我就先行獻醜,爲皇后、太子殿下以及諸位賓客獻曲一首。”
皇后微笑道:“就連皇上都曾誇你琴聲恰似百鳥爭鳴,你就不要客氣了。”
莫香凝抱琴施禮,坐及琴前。
纖指驟然撥動琴絃,好似一股涓涓細流自她的指尖流淌而出。
一時間,五鬆亭內,悄然無聲。
那音境如霧如幻,如絲如雨,琴音時而如涓涓細流,時而如狂風席捲,松濤拍擊……
衆人截然忘我,恍惚間不知其所在,只覺心頭一片清靈,彷彿入了仙境一般。
夏嬰洛兩指輕捏玉杯,靜靜聽着琴音。
她知莫香凝琴技過人,當年風玟宣也曾誇她,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她雖也會彈,但只因她是後來在宮中習得,技法與莫香凝差了許多。
雖她有鳳痕在身,後來經過練習技藝也並不俗,但每當她面對古琴總會想起莫香凝那嬌弱的神態。
令她心境大亂。
所以她便從此再不碰琴。
莫香凝一曲已盡,滿場賓客卻仍彷彿置身夢中。
好半天才有人反應過來,霎時間掌聲雷動。
太子與風玟宣臉上帶着讚賞的笑意,望着她。
七皇子揚着稚氣未脫的小臉道:“莫姐姐果然當得才女二字!”
衆人皆同聲附和。
皇后眉眼含笑,“還有沒有人敢上來一試?”
各府女眷這時也都大了膽子,一一上臺挑選了她們擅長的樂器,雖都比不過莫香凝,卻也都說得過去。
一時間臺上走馬燈似的,席間喝彩聲不斷。
眼見不少女眷都爲皇后獻上了琴藝,有人便將視線投到了夏嬰洛這邊。
“聽聞錦郡主才藝過人,不知郡主擅長何種樂器?”
夏嬰洛輕飲了一小口杯中酒,任憑那淡淡的酒香在口中肆意。
“哪種都不擅長……”
對方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不禁語噎當場。
誰遇到這種情況想必都會努力的爲自己遮掩,可這位錦郡主倒好,直接承認自己不擅長。
“錦郡主過謙了……”莫香凝早就注意到了這邊,微笑着轉過頭來望着夏嬰洛。
周圍的幾名女眷顯然也對夏嬰洛懷有嫉妒之意。
這時便一起附和道:“錦郡主休要再推辭,不過臺上的幾樣樂器皇后娘娘都聽膩了,不知錦郡主能換個什麼新奇花樣?”
夏嬰洛霎時間成了女眷席上的衆矢之的。
男賓席上的上官燕微微皺眉,衆人哪個不知夏嬰洛的出身,普通商賈之家如何能出得了才女?
這些大家閨秀,哪個不是從小便得府上千金請來琴師,調教數年方成。
可是她們眼見着能讓夏嬰洛出醜,自是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
上官燕合了手中摺扇,嘴脣動了動,想開口爲她解圍。
但就在這時,他突見夏嬰洛目光與他相撞,並對他微微搖了搖頭。
上官燕只覺胸口一陣悶氣,忍不住輕聲咳了起來。
他也知現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出言相助並不穩妥,但終究還是忍不住想去幫她。
不知爲何,見她在衆目睽睽之下仍能穩坐席前,他的心中隱隱的生出一種疼痛。
這個女子,顯然早已習慣了處處依靠自己。
她究竟是經歷了怎樣的過去才養成了這種習慣。
就在這時,太子突然開口道:“聽聞錦郡主自從上次落水之後便身體抱恙,既然身體不適就不要勉強。”
風玟宣沒想到太子突然出言爲夏嬰洛解圍,微微一愣。
他本以爲這次能在南邊得了戰功,回來後便能向皇帝請求賜婚,直接繞過太子娶了夏嬰洛。
卻不成想轉眼間一切都成空。
他只變成了奉命迎南征軍歸城的將軍。
現在他眼見着太子突然對夏嬰洛變得殷勤起來,心中隱隱感到不妙。
偷眼看向皇后,只見她嘴角含笑,只是那眉眼雖彎着,但眼中卻無一絲笑意。
難道……太子是想求皇后賜婚姻?
他只覺背上冒出些冷汗。
不過當着春宴上這麼多人的面,想必皇后也不敢亂點鴛鴦譜。
他正想着,突然見夏嬰洛自女眷席上站了起來。
他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只見夏嬰洛已緩步走上臺前。
他剛纔只走神了片刻,卻不想女眷席上已發生了變化。
太子臉上帶了幾分尷尬。
他剛纔主動出言爲對方解圍,就是想讓夏嬰洛不得不承了他的情。
因爲任誰也不相信,一個商府出身的女子會精通什麼樂器。
不想夏嬰洛卻毫無懼色的起身,道了句:“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皇后也有些詫異,盯着她從臺上走過。
那些被人動過的樂器她連看也沒看一眼,而是慢慢在其中尋找着什麼。
終於,她伸出手去,拿起了一隻極小的物件。
衆人皆是一愣。
緊接着,席下便傳來低低的嘲笑之聲。
夏嬰洛拿起了一隻看似瓦罐的東西,並不起眼。
雖然很多人知道它的名字,但並不代表會吹奏它。
莫香凝一眼便認出那是一隻仕女壎。
從表面看,它滿是灰土之氣,毫無出彩之處。
“果然是沒見過世面的,看來這位錦郡主也只會玩這種東西了……”
女人們的風言風語從來不亞於殺人的隱形利器。
夏嬰洛在臺上聽得清清楚楚,但臉上依舊神色冷淡。
她根本就不在乎這些。
爭寵、奪權……這些對她來說都如兒戲一般。
她想要的,只是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她輕輕將仕女壎放在脣邊。
隨着脣息呼出,一陣低沉,哀婉的樂色傳出。
原本熱鬧的五鬆亭頓時安靜下來。
那些仍在不斷取笑臺上夏嬰洛的幾位小姐漸漸的也住了口。
不爲別的,只因那樂聲幽深、悲悽、綿綿不絕,宛如一口無底的古井,迴盪着悠遠,哀傷之氣。
她們的聲音在這樂聲中顯得尤爲刺耳,就連皇后都覺着甚是厭煩,朝她們瞥了一眼。
所有不諧的雜音頓時全都消失了。
夏嬰洛迎風而立,雙手持壎,並不注目臺下。
她彷彿只是隨口吹來,神態安詳。
那樂聲時而哀傷,時而神秘,蕩氣迴腸,又不失典雅與神聖。
男賓席上的幾位將軍更是彷彿被勾去了魂魄。
他們彷彿在樂聲中又見到了昔日的臨水寒江,荒城古道,邊外風冷刺骨,長浪擊岸,戰袍被風席捲,唯見狼煙一片……
漸漸曲終,那蒼涼彷彿消隱在茫茫塵世之中,又或紅塵之外。
上官燕忍不住咳嗽起來,原本就白皙如玉的臉上更添了幾分蒼白。
“此音過於傷神……不可多聽……”
當下衆人這纔回過神來,凝滯片刻後,男賓席上頓時喝采聲大作。
但是奇怪的是,女眷席上卻是一片安靜。
不少女眷臉上都帶着些不解之色。
莫香凝臉上雖塗着厚厚的粉脂,卻也白了臉。
她對音律甚爲精通,只覺自己胸中似被萬斤大錘敲過,悶的發痛,卻又無從可解。
而那些對此毫無反應的人則是因爲她們不懂音律。
眼見得皇后也是一臉茫然,莫香凝只得在心中暗暗嘆息。
沒想到此曲倒是一試金石。
但無人敢將實情說出,只得紛紛附和。
“不知此曲乃何人所作?”皇后很快便緩和了神色,露出欣喜之態,彷彿她對剛纔的樂曲非常滿意。
“啓稟皇后娘娘,嬰洛不知……”
皇后一愣:“無名?那曲爲何名?”
夏嬰洛垂首道:“鎮陽關。”
莫香凝突地站起來,驚道:“什麼!……莫非是那相傳可以召回將士英靈的《鎮陽關》?”
此言一出,男賓席上衆人皆駭然。
幾名將軍更是驚的紛紛站起身,席上的酒灑了一身也渾然不覺。
女眷中極少有人知道此曲,《鎮陽關》也算是樂曲中的特例。
只因相傳它最早出自於本朝第一代皇后之手,而那位皇后只在位短短一年便香消玉殞,連一個子嗣也沒有留下。
但《鎮陽關》卻在軍中流傳下來。
每逢遇有重大戰勢,將士死傷無數之時,此曲似能撫平活着之人的靈魂。
可軍中少有雅士,此曲只得耳脈相傳,最後連半張樂譜也沒有留下,到後來就完全的銷聲匿跡了。
風玟宣似半天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你……你是如何習得此曲!”
夏嬰洛淡淡看了太子一眼,“臣女曾在聽雪崖上獨居悔過,一晚偶然入夢,醒來時便習得此曲……”
夢中所得?
衆人面面相覷。
誰能相信?
誰也不信!
但,風玟宣相信!
太子相信!
皇后也相信!
只因她有鳳痕!
席上就連五皇子和七皇子也不禁露出驚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