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曦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同時,他的視線似乎落在錦曦身上,又似乎沒有,錦曦甚至捕捉不到他的視線的焦點到底落在哪處?這種感覺很奇怪,錦曦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怪事。
“這位客官,裡面請。”錦曦含笑對他招呼道,儘量不去看他魔鬼的另一邊臉。
他沒吭聲,神情似乎有些緊繃起來,擡了下手,一旁的青衣小廝忙地從後面的車廂裡,取出一根柺杖,讓白衣男子握住。
白衣男子雙手握住那根手杖,先前緊繃的申請過,似乎因爲手裡握住了柺杖,稍顯輕鬆的吐出一口氣!
錦曦和戴掌櫃皆驚詫的看着這一切,錦曦這才恍然,難怪捕捉不到他視線的焦點,原來是個瞎子啊!
邊上,那些圍觀的孩子們都唏噓着散去了,一個長了一張鬼臉,還是個瞎子的男人,真是一點看點都沒有!
那些人散去時的嘟囔聲免不得傳到這裡,青衣小廝和白衣男子一點惱意都沒有,顯然這樣的場面他們已經習慣了。
他溫和一笑,僵硬着朝錦曦站着的這方向出聲道:“在下是從外地過來的,聽人說長橋鎮的酒樓屬茗山閣最具規模,就過來捧個!敢問姑娘你是這裡的……”白衣男子的聲音,很是好聽,溫溫潤潤的,側首問道。
“多謝捧場,讓我酒樓蓬蓽生輝。我是這裡的東家,貴客裡面請!”錦曦微笑出聲,朝裡面做了個請的手勢,他瞧不見,青衣小廝瞧得見便成。
白衣男子點點頭,青衣小廝想要攙扶着他,被他揮開。
“少爺,酒樓的正門在你的後面。你走反方向了。”青衣小廝輕聲提醒。
他尷尬的拍了下腦袋,完好的那邊臉上有點窘迫,錦曦示意戴掌櫃和柳先生上去,也都被他婉拒了。
“東家善意,我心領了,區區進屋吃個飯,我行的!”他笑着道,僵硬的轉身,手裡的柺杖在地上發出敲擊的噠噠清脆聲響,雖然走得極其緩慢。但卻腰桿挺直。青衣小廝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一臉的緊張。
樑愈忠和阿財阿旺也過來了,大傢伙也都尾隨在後朝酒樓裡走去。柳先生請示了下,接着去退換那輛馬車去了。
錦曦的目光一直不離他的步伐,想從中窺探出一點端倪。
從馬車停靠的地方到酒樓的正門,不過區區五十步的樣子,白衣男子走的那叫一個磕磕碰碰啊。一會子就走偏兒了。看得人的心都跟着一揪一揪的。前面還有三道臺階,青衣小廝又要上去攙扶,再次被他揮開。
“我有柺杖在手,區區進酒樓吃個飯,哪裡就要被當做廢人呢?你邊去,讓人看着笑話我是個廢人!”他壓低嗓音呵斥那小廝。溫潤的聲音帶着一點惱怒之意。
“少爺,你前面兩步處有道坎……”青衣小廝的提醒還沒落音,只聽得噗通一聲。白衣男子踢到了門坎狼狽摔倒在地,外面還沒來得及散開那些小孩子們,發出轟然大笑。
青衣小廝惱怒的回頭瞪了一眼那些發笑的孩子,轉身疾步過去攙扶摔在地上起不來身的白衣男子。樑愈忠和戴掌櫃作勢去攆人,這邊。錦曦快步上前,拾起他掉在一旁的柺杖。遞給那青衣小廝。
“多謝東家姑娘。”青衣小廝接過柺杖,重新交給白衣男子,白衣男子身上的白袍已經染上了灰塵,他窘迫一笑,輕描淡寫着自嘲道:“讓東家見笑了。”
“無妨,裡面請。”錦曦道。
錦曦考慮到他的情況,徵詢他們需不需要弄間單獨的雅間,白衣男子婉拒了。
“就在大堂,我喜歡一邊用飯,一邊聽人唱小曲兒呢,有意思!”他一坐下,就僵硬着脖子在那左右轉動,好看的鳳眼裡一片漆黑的空洞,但並不影響他的好心情。錦曦寒暄了兩句,退回了後堂的一間用作休息的雅間。
夥計拿着燙金的菜譜過來請他們點菜,很快,夥計便照着錦曦的吩咐,將白衣男子點的菜單送到了後面的雅間,請錦曦過目。
戴掌櫃正跟樑愈忠那喝茶說話,還在爲這白衣男子身上過的殘疾感嘆惋惜。瞧見夥計送來菜單子,戴掌櫃道:“那人雖身上有殘疾,可那衣着打扮卻處處顯露富貴之氣,養尊處優的樣子,他點的菜,九成都是咱酒樓的鎮樓之寶,嘿嘿,這頓差不多賺的,能比得上往常三四桌的賺頭吧?”
錦曦將紙上他要的那些菜名一一掠過,眉頭微微蹙了下,笑着道:“戴掌櫃你這回還真看走眼了。”說完,將那菜單子遞到戴掌櫃面前,戴掌櫃一看,也詫異了。
“哎呀,還真是越有錢越摳門啊,坐着那樣好的馬車進門吃飯,竟然就點了兩菜一湯?”戴掌櫃驚道。
“掌櫃的還別說,就這兩個素炒,一個青菜肉片湯,他還跟我說讓我在單子後面給標註了,讓咱多擱青菜少放肉。我跟他說,多兩片少兩片那價兒是定着的,咱這樣的大酒樓,自然,咱這樣的大酒樓,也不會做那些齷齪的事兒,讓他只管放心。他就跟我說,那就讓後廚多給擱兩塊肉在裡頭!”一旁的夥計忍不住插腔道,通常來茗山閣吃飯的,那都是鎮上稍微家底殷實些的人家,而且,茗山閣是大酒樓,主要的營生是承辦各種宴席和聚會,跟外面的路邊攤還有小飯館不一樣!
“許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出外來體驗一把小地方的特色風味吧,那兩個素炒裡的料子,有兩味可是咱望海這一帶的特色。”錦曦淡笑道。
“東家說的在理,我聽說啊,那越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打小含着金湯匙出生,那種紈絝法是離奇的,咱們這小地方人都沒聽過……”
戴掌櫃砸吧着嘴巴道,這樣顧客他還是頭一回遇着。
樑愈忠也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顧客,不過,話說回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和喜好,哪能強求呢?所以,他只笑不吭聲。
錦曦面帶沉思的起身,從雅間的牆上一幅畫後面的貓眼裡,可以看見外面整個大堂裡的動靜,她的目光鎖定那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正坐在那優哉遊哉的喝着茶,豎起耳朵聽高臺上的父女拉二胡,咿咿呀呀唱地方戲,修長秀氣的手指在桌子邊緣,跟着輕輕擊打,一幅陶醉的樣子。
而坐在一旁的青衣小廝,則苦着一張臉,一幅泱泱的樣子。
錦曦從這白衣男子說話的口音,還有他點菜時的主食是蔥花餅而非白米飯來初步推測,這人應該是來自北方的。文鼎的飲食習慣和口味,那是典型的南方人的口味,如此的南轅北轍,那這個白衣人,跟文大哥是仇人的可能性,能有多大呢?
很快,白衣男子要的兩菜一湯就上來了,錦曦從貓眼裡繼續打量他吃飯的動作,基本上,都是那青衣小廝給他夾到碗裡,他用勺子一勺勺的舀了,往嘴巴里送,有那麼兩次差點碰到了鼻子。
若是老早就瞎了的人,應該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吃飯方式,多半不會碰到鼻子,頂多分心的時候出兩回岔子。
若是裝瞎,那麼,他也不太可能會碰到鼻子。錦曦咬住下脣,說實在的,她感覺自己以前很靠譜的推斷能力,這回用在這白衣男子身上,有些拿捏不準了。
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來頭?來到長橋鎮,是不是真跟文大哥有關?錦曦想不透,也就懶得去多想,文大哥不讓她趟渾水,她自己也不覺得有那能力和必要去趟,眼下,打理好茗山閣,就是對文大哥最有力的幫助吧?因爲不管到何時何地,源源不斷的錢財供給,纔是在這世間安身立命成就一番事業的基礎!
坐了片刻,錦曦起身跟戴掌櫃告辭,臨走前,錦曦免不得將戴掌櫃招到近前,叮囑他道:“若是近日有人跟你這打聽茗山閣幾時易主,文東家的去向,你可記住該如何答覆?”
戴掌櫃拱了下手,道:“兩月前便已易主,前任東家的去向我們一概不知!”
錦曦含笑點頭,戴掌櫃是個聰明人,這就行。錦曦擡步出了雅間,朝茗山閣正門前走去,經過大堂時,免不得又朝那邊戲臺子附近的桌子上掃去一眼。
白衣男子正在青衣小廝的伺候下,拿湯勺子喝湯,漆黑而空洞的目光,似乎越過前面的那些桌子,直直落在錦曦身上。
錦曦愣了下,腳步猛地剎住,難不成是自己的錯覺?那人的目光先前分明跟她的目光在空中對接了,可是再去看時,空洞茫然無焦點。
譚氏這段時日正處失明狀態,日日喝藥,王老大夫每隔三日便下村子去給她扎針。錦曦時常去老宅子那看望譚氏,對失明的眼睛多少也看出點門道來了,眼前這個白衣男子的眼睛,分明就是個瞎子啊?
“曦兒,你咋不挪步子了呢?”樑愈忠詫異問,錦曦回過神來,笑了下,擡步出了茗山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