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城北衚衕深處的一小院子,廚房內陳景如小心翼翼地撫平小碗上冒尖的高粱面。
身旁她的母親陳老太坐下竈前燒火,見狀嘆了口氣,“多放些,等會小輝過來,可別餓着孩子。”
陳景如輕輕點點頭,手上的動作還是沒改變。
“小如,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真離了,往後日子可不好過。那死老太婆能活多久,熬死她,你日子就好過了。”
陳景如放下小碗的手頓了頓,愧疚地看了眼母親,緊閉着嘴一聲不吭。
“算了,我是管不着你,說了也不聽。左鄰右舍都羨慕你,可誰知道家裡就你過得最不如意。早知道當年就不讓嫁給林家……
你呢,就是不聽話,上大學上的好好的,幹嘛跑老遠地方去。你看,要是沒認識小林,你也不用苦了這麼多年……
這會你侄女說不上學,我趕緊讓你二嫂答應。這書讀多了都會冒傻氣,上什麼學,還不如早些上班賺錢……
這女人啊,到底不能跟男人比……”
陳景如聽着母親的唸叨聲,思緒隨着她的話語,往事一幕幕地印在腦海。
唉……想這些有什麼用。她努力地搖了搖頭,拿出野菜乾細細地切碎。再想到今晚一家人又是吃糊粥,忍不住擔心兒子餓了怎麼辦?
“……琳子這孩子也不知道怎麼樣。原本她就跟我們不親,這會沒糧票寄過去,更會恨上我們。”
陳景如皺了皺眉,低聲說道:“在家裡你還是別提這孩子,嫂子們不樂意聽到。我已經寄給她,餓不着她。”
陳老太看着女兒的臉色,琢磨着話,“你可別記恨你嫂子們。琳子這孩子被她奶奶帶的跟咱們家不親,這會又要五十斤糧票。不怪你嫂子心裡不高興。你看她們待小輝多親,可不是什麼重男輕女。”
“我知道。我自己沒養好孩子,怪嫂子幹嘛。”
“這就好。大家過日子都不容易,別說現在,就是往年我們家也沒辦法挪出這麼多糧票,也就是去年你大哥升官了,家裡日子好過點。”
陳景如聽了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一個工廠的廠長能是什麼官?她也知道自己母親大字不識一字,也沒解釋。
陳老太說了這麼多,也覺得說了差不多。只要女兒能懂得家裡難處,別怪上他們孃家人就行。
說真的,別說兒媳婦她們,她也不樂意自家孫子孫女跟那個外孫女來往。平時看不起外家,說話怪里怪氣都沒關係,家裡人誰跟一個孩子計較。可連害人都出的了手,那就不行,那心得多狠。
幸好自家孫子沒和這孩子有什麼來往,要不然被害了都不知道。只要想到這個外孫女的心性,陳老太是恨不得她待在大西北別回來,要不然,她大外孫說不定也要出事。這孩子爲啥害自個親表妹?還不是看別人過得比她好生恨了。大外孫過得好,可不就讓她不舒坦?
陳老太的想法,陳景如不得而知,可也知道孃家嫌棄丟人,沒人願意提起。這會她掀開鍋蓋,見水沸騰,趕緊倒入野菜。
“小林過來了?往後別帶東西過來。親家公還好吧?”
“我爸本來還要過來看你,被我攔下了。最近他感冒剛好,等過段時間你們二老再聚聚。”
“這人老了就跟老機子一樣轉不動。不對,還不如老機子,那大傢伙修修就好,可這人呢,還修不了……”
廚房內陳老太聽到外面老伴跟女婿的交談聲,撇了撇嘴。這死老頭有什麼好高興的?就他林家精貴,還感冒,屁大的事兒,誰不大冬天有個頭痛發燒?
可看了看女兒,她還是站起身,接過飯勺,“你還是出去吧。你爹不用一會大嗓門咧開喊你了。”
陳景如被她娘擠到一邊,站在那依然不動。
“別倔,夫妻還是原配好。你爹不會讓你合離,你歇了這門心思。你聽聽這死老頭笑得跟個傻子沒兩樣。嘖嘖…真是八輩子沒見過女婿。”
“小如,快拿幾個碗出來,家裡的活讓你娘幹,聽到了沒有?”
陳老太舉起飯勺,朝外面狠狠地揮了揮,“你聽,這死老頭一輩子不改他那尿性――什麼活都讓我幹。哪天老孃不燒飯,讓他喝西北風。我看還是我先跟你爹和離算了。搭這男人,算是沒好日子了。”
陳景如見狀,抿嘴悶笑,轉身拿了兩個碗和筷子出了廚房。
陳老頭見自己女兒出來,樂得呵呵直笑。
轉頭朝一旁林愛國炫耀,“這孩子就是孝順,一過來忙個不停……”
“爹,你喝酒。”陳景如打開飯盒,見裡面是豬頭肉,另一個裡面盛滿白菜肉絲,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她的兒子有多久沒嘗過了。
有心想倒一半留着給兒子,猶豫了一會,終是放棄這心思。
“遲點小輝過來,吃完晚飯,你們一家人早就回去。小如啊,爹不留你,家裡口糧不夠,你還是回去。”
陳老頭和女婿喝了幾口酒,見倆人一直不交流,這心裡急啊。他果斷開口,這兩口子太墨跡了。有什麼事回家要打就打,打了還得給他好好過日子。
想離婚,多稀罕!這傻女兒受了這麼多年的寡,好不容易女婿回來,誰準她離婚?女婿來了這麼多次,差不多得了。
“爹,都是我不好。小如,回家吧,家裡沒了你一切亂糟糟。你有氣就朝我發,別一直不吭聲。你不說我怎麼知道要改哪裡?”
陳景如看了他一眼,轉身回房。這會她連廚房也不願意去,省得她娘又要念叨。
小房間內挨着兩張木牀,連轉身都難。就這還是兩個侄女睡在一起,給自己留了張牀。想到這裡,陳景如站在門口,有些失神。
她確實不能再住下去!
陳老頭見自己女兒二話不說就走,拍了拍女婿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道:“自己媳婦自己疼,這人老了還是媳婦親。這次回去好好過日子,遲點小輝回來,我一定想法子讓她回去。兩口子過日子沒有誰不鬧上幾句,關鍵是別寒了對方的心。這人心傷到,那真是說什麼也晚了。”
說完,陳老頭喝了口酒,看了眼沉默不語的女婿,接着說。
“不是我這當老丈人的誇自己女兒。早些年多少人讓她再嫁,她不同意。那會小輝還沒上學,有人看上她,讓人遞了多少好話。她呢,說自己這輩子沒想過家人,還要替你養老人。就這麼一直跟着你父母一起過。”
對於這點,陳老頭想起就難過。他知道親家母眼界高看不上自家。所以除了必要人情,從不讓家裡人去林家。
自己女兒性子倔,不知道在婆家受了多少委屈。
“爹,我知道小如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她把我的那一份責任都擔起來了。是我對不起她,一直讓她受苦。”
陳老頭擺擺手。這女婿說是會說,可要說的話一直做到,他家姑娘會好不容易等男人回來了,還會鬧着離婚?
這事他懶得再說,不過他可憐的大外孫還得有爹啊。
“小輝這孩子也是一直過得不容易。大概五六歲,那麼小的一個人跟他媽說,別人罵他是沒爸的野孩子。
你別看孩子跟你淡淡的,可他心裡想跟你親。你呢,多抽空陪陪孩子。用不了幾年等他工作了,那會你想跟兒子聊都沒時間。”
老陳頭說完,見女婿神色若有所思,他也不願意再多說。真要說自己多滿意這女婿也不可能。要不是爲了女兒,他也不願意搭理這女婿。活着回來這麼久,除了逢年過節,也沒見他上幾趟自家大門。
到了飯點,陳家人和林定輝陸陸續續的回來。
吃完晚飯,林定輝拿着一本書靠在椅子上,偶爾瞄了眼與幾個舅舅聊天的父親。接而繼續低頭看着書。
老陳頭見天色不早,讓老伴收拾好自己姑娘的行李,自己叫出女兒。他也沒說什麼,直接接過袋子遞給大外孫,推着他們一家人出了門,揮手讓他們回去。
望着離開的妹妹一家人,陳家老大不放心地說道:“爹,小妹會不會跑別人家住?要是小妹真不樂意過下去就隨她。她有工作有兒子,怕什麼。”
陳家小兒子贊同地說道:“爹這事幹得不好。小輝爺爺沒上門就不應該讓小妹跟着妹夫回家。”
老陳頭瞪了他們一眼,“少說些有的沒的。你妹夫都來了幾趟了?還真想你大姐後半輩子一個人過啊。”
陳家小兒子不高興地說道:“現在纔過來,早幹嘛了?”
陳家大兒子見老父親氣得瞪大眼睛,朝自家弟弟拍過去,“差不多得了。想讓外人看笑話呢?快進去。”
一家人進了屋裡,陳老頭還不放心地站在原地。哪怕天黑了,再也看不見了前面,他還是望着前方。
被小兒子這麼一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對做錯,只希望女婿能聽進自己一番話,好好待自家姑娘和外孫。
過了一段時間,陳老頭見女兒每次回孃家沒再要求住幾天,外孫也說他媽過得挺好,讓他放心。他這心裡總算鬆了口氣。
可老陳頭不知道的是――有林老太太這個婆婆在,自家女兒想消停的過日子是不大可能。
婆媳自古一不合就是大戰,還是持久戰。誰輸誰贏,還得看夾在兩者之間,那個男人的態度。
未來誰知道,每個人都有她該走的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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