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天雖然晴了,但是地裡卻是暫時進不去了。這個時候,即便是手腳最快的莊戶人家,也沒有收完秋的。這一場雨,讓他們都擔足了心。等雨一停,就有許多人試探着下地,但即便是最恨活計的莊稼人,也不得不雙手空空地返回。
這一場雨下的太大,地裡太過泥濘,根本就下不去腳。
連守信捲了褲腿,領着幾個長工也到田邊去看了一回。很快,他就回來了,衝着妻兒們搖頭。
“今天下不了地了,起碼得晾上一天兩天的,這地裡才能進的去。”連守信告訴妻兒們道。
這個年代種地,大多還是要靠老天爺的臉色吃飯。如今這樣,人們也沒有法子。
“地裡莊稼讓雨打的厲害不?”張氏就問。
“還行。”連守信想了想,很中肯地答道。“打趴下一些,還不算多。收成肯定要少點。”
“咱這算好的,聽說往北面走,那邊下的是雹子。”連守信又道。
“那看來,來年的糧食要貴。”連蔓兒就道。
“嗯,今年咱的糧不急着賣,多囤點。”連守信就道。莊戶人家,手裡沒錢,他們並不會心慌。而糧食,是比銀錢更重要的東西。連蔓兒家如今自然無需擔心飢餓,但是每一年,他們都會囤糧。一年新糧換舊糧那麼的一直囤。糧食是底氣,同時還是硬通貨。家裡的長工、店鋪裡的夥計,都可以直接用糧食支付工錢。每一戶擁有大量土地的人家,都是這麼做的。
雖然暫時不用下地,但是一家人也沒有閒着。
秋天的氣候就是這樣,暴雨過後,隨即就恢復了秋高氣爽。連守信、五郎帶着長工忙着將還沒曬好就收進倉房的穀物又搬出來,將各種遮雨的油布、簾子等都撤掉,重新攤放在太陽下晾曬。張氏、連枝兒和連蔓兒也依舊忙着照料雞鴨、晾曬菜乾等。
經過一下午還有一夜的晴天,第二天。地裡就乾爽了許多,雖然還是泥濘難走,但是好歹能夠下得去腳了。
莊戶人家們等不及土地再被晾曬的乾爽一些,就都陸續地下了地。因爲時間不等人,雖然眼下看着是晴天,但是誰也不能保證,這天就不會再變。已經飽滿、成熟的穀物,如果不盡早地收割、晾乾。繼續留在地裡那麼潮溼的環境中,很可能會發黴、或者發芽。不管哪一種,都會減少收成。
能多搶出來一粒米是一粒米,莊戶人家都是這麼想的。
雖然明白再等等會更好。但是連守信也沒有繼續等,他也帶着長工們下了地,五郎領了一個跟隨的人去了羅家村的莊子,小七跟着連守信。
連蔓兒領着小慶和小喜摘了兩籃子的菜,剛從菜園裡走出來,就看見家裡的長工趕着馬車從地裡回來了。今天連守信帶着人是往北面的地裡收玉米,這車上是用葦蓆圍成的柵子裡,裝的滿滿的都是掰下來的玉米。
小七就坐在玉米堆裡,連守信、五郎和小七爺三個每次下地。安排給小七的自然是最輕省的活計,他這是押車回來了。
趕車的長工看見連蔓兒,忙將車慢下來,衝連蔓兒打招呼,小七看見連蔓兒,歡喜地叫了一聲姐,就從車上跳了下來。
“哎呦。小心點。”連蔓兒忙笑道,“看你這猴子樣,要是咱娘看見了,不知道咋嘮叨你。”
“嘿嘿。”小七嘿嘿地笑,就伸手要幫連蔓兒提籃子。
連蔓兒兩隻手裡都提了東西,就將較輕的那個籃子給小七提了,姐兩個肩並着肩往家裡走。
“這是第幾車,地裡咋樣?”一邊走。連蔓兒就向小七問道。
“第六車了。”小七告訴連蔓兒道,“地裡還是一踩就一腳泥,鐮刀再快也沒用。還有就是,來回的路太難走。咱這有大牲口拉的車,有的地方還挺費勁的那。剛纔路上就有陷在泥裡的車。”
小七一身的粗布褲褂,袖子和褲腳都卷着。露出一小節胖乎乎的胳膊和小腿。他的鞋子、胳膊、腿,還有衣裳上面,都沾了些泥點子。再往前看,剛剛走過去的那輛大車,車軲轆上也沾滿了淤泥和草葉。
這個時候收秋,人比平常要勞累許多。
“我一會跟咱娘說,晌午多加幾斤肉,幹豆腐管夠。”連蔓兒就道。
“好,我一會告訴他們,管保他們幹活更賣力。”小七就道。
連蔓兒家農忙的時候僱工,準備的飯菜歷來都十分的實誠,而且,每到這個時候,一家人,包括張氏、連枝兒和連蔓兒這孃兒三個,雖然並不與長工們同吃,但是飯菜卻肯定是一樣的。
因爲這個,連蔓兒家作爲地主和僱主,在這錦陽縣是有着極佳的聲譽的。厚道的主人家自然也就能僱到最能幹的長工。
小七跟着連蔓兒進了跨院,張氏正帶着人淘米準備做飯,看見小七來了,就將小七給招呼了過去。
孃兒兩個說了一會話,小七提了一壺綠豆湯就去打穀場了。雖然長工們自己就能將活計幹好,但是主人家也要盡責。小七顯然就是非常盡責的小主人。
眼看着將近晌午,張氏已經帶着人煮好了稀粥、又蒸好了饅頭,連蔓兒這邊早就將菜蔬都洗摘乾淨了,都送進廚房,張氏就領着人開始燉炒。
正忙的熱鬧,跟着小七下地的小核桃突然跑了回來。
“出了什麼事?”連蔓兒正在院子裡,看見小核桃慌慌張張的樣子,就忙攔住了他問道。
“……老宅的老太爺摔了……”小核桃向連蔓兒稟報道。
“啊?”連蔓兒就吃了一驚。
張氏在廚房裡早看見了小核桃,就擦了手,走出來詢問,聽說是連老爺子摔了,張氏也吃了一驚。
“是咋回事,好好的,咋摔着了,在哪摔的?”連蔓兒問小核桃。
“……是從地裡拉車回來,半道上摔了一跤。”小核桃道。
張氏和連蔓兒就都皺起了眉頭。
“老爺子咋又下地了?”張氏就道。“就算下地,不是都說好的,他就在旁邊看着,咋就摔着了那。”
“這地裡那麼泥濘,老爺子就不該去啊。”連蔓兒也道。
今天收秋,老宅的田地,佃出去的那些自然不用連老爺子操心,就是留着自種的那幾畝地。連守信早就跟連老爺子說過了,他這一年不比往年,病了幾次,年歲又大了。實在不應該再去操勞。老宅如今自種的田地不多,不用連老爺子下地,那勞力也足夠了。
說到底,如今連老爺子和周氏已經有足夠的供養,無需再自己勞動。
連老爺子也答應了,不過,他是勤勞慣了的人,在農忙的時節,如論如何也在家裡待不住。從一開始收秋。他還是每天跟着下地,不過並不再下死力氣幹活。
這有連守信去說了話的緣故,另外,連老爺子自己個也感覺到身子骨不如從前了,有些活計,他就是想幹也幹不動了。
怎麼這剛下過雨,正是地裡最難走的時候。連老爺子反而又下地幹活了?是不小心摔倒的?畢竟,地裡泥濘,肯定很滑。
連蔓兒這麼想着,才猛然注意到剛纔小核桃話裡提到的――拉車。
“小核桃,你剛纔說,是老爺子拉車?”連蔓兒忙問。不怪她沒注意到這一句,實在是這件事出乎她的想象。老宅又不是沒有好勞力,咋地也不能讓連老爺子拉車啊。
“是。”小核桃點頭。
“咋還用着老爺子自己拉車了。老宅那些人都幹啥吃的?”張氏怒道。
“……聽說是地裡不好走,老宅的人就說再等一天,等地裡乾爽乾爽再收秋。老爺子不等,逼着人下了地。那道不是不好走嗎,不小心車就陷裡頭。那幾個就拖拖拉拉的,不樂意拉車。老爺子好像急了。就自己拉車。結果,就摔了。”小核桃將打聽到的消息大致向連蔓兒和張氏說了一遍。
“就是以前,老爺子身子骨硬朗的時候,這拉車的活也沒有讓老爺子幹過啊。”張氏聽明白了,就嘆氣道。
“摔的嚴重嗎?”連蔓兒想了想,就問道。
“還不知道。”小核桃道,“老爺和二爺在地裡,有人給送信兒,老爺和二爺就過去了,剛用車把老太爺給送家裡去。怕回來晚了,太太和姑娘們擔心,就讓小的趕緊回來說一聲。”
“行了,我們知道了。”連蔓兒就道,“小核桃,你還是回去跟着小七。”
“哎。”小核桃答應一聲,就跑走了。
“這叫啥事!真是不讓人省心!”張氏無意識地用圍裙擦着手,說道。
大秋下的,正是忙的時候,連老爺子卻摔了。供養的再周到,總不能將他給捆了,他要給那幾個兒孫抗長活,連蔓兒她們如何攔得住。而現在不小心摔了,還是得指着她們。
也怪不得張氏會發出這樣的感慨。
“那麼大歲數了,就怕這個。咱得去看看。”張氏說着,就摘了圍裙。
將家裡的事情都交給連枝兒打理,尤其是這飯菜絕不能耽擱。他們可以晚吃一頓,甚至少一頓不吃都可以。但是一會從地裡幹活的長工回來,可不能耽誤了人家的飯食。
“我去看看就回來。”張氏告訴連枝兒道。
“娘,你放心吧,我照看的過來。”連枝兒就道,“蔓兒,你跟着咱娘去唄。”
“嗯,我跟着娘去。”連蔓兒點頭。
張氏和連蔓兒也沒換衣服,就急匆匆地往老宅來。剛走進老宅的大門,迎面就看見連守信和小七送了李郎中出來。
張氏和連蔓兒都忙和李郎中打了招呼。
“老爺子咋樣了,咬緊不?”張氏和連蔓兒都問。
“並不礙事。”李郎中的表情是輕鬆的,“就是老爺子年紀大了,總得小心點。”
聽李郎中這麼說,張氏和連蔓兒這才放下心來。
送了李郎中出門,一家人就回來,往上房走。
“……多虧是泥地裡,打滑摔了也摔的不重。這要是換個地方,恐怕就下不了炕了。”一邊走,連守信又將具體的情形和張氏、連蔓兒說了。
院子裡,停着老宅的那輛平板車,車軲轆和車身上都沾滿了泥污,旁邊散落着些玉米棒子,也都像是從泥堆裡挖出來的一樣。
“咱爺摔了,這車也翻了。”小七告訴連蔓兒道,“好不容易從泥堆裡給弄出來。”
上房屋裡,連老爺子穿着本色的對襟褲褂倚坐在炕頭上,周氏板着臉,坐在連老爺子身邊,炕上一個水盆,周氏正用布巾沾了水,在給連老爺子擦拭着胳膊腿。
地下,扔着一套靛藍色的褲褂,那上面滿是泥水和草葉子。顯然,連老爺子是摔在了泥堆裡,一身衣裳都滾了泥水。
地下,除了連朵兒、連芽兒和大妞妞的老宅衆人都在,他們一個個站在那裡,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着不安。
連蔓兒進屋之後,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我沒事,就是出溜了一下子,都是泥,看着嚇人,並沒真摔着。”連老爺子見張氏和連蔓兒也來了,忙招呼這一家人坐下,就強笑着解釋道。
“爺,你老是咋答應我們的?咋又下地了?下地要是看看就算了,你老咋還去拉車了?是誰讓你老拉車的?”連蔓兒向連老爺子道。
“問你們那,是誰讓老爺子拉車的?”連守信往外送李郎中的時候,臉上還陪着笑,如今進了屋,他的臉就沉了下來。這時厲聲喝問,連守仁、連守義幾個成年男丁就都變了臉色,誰也不敢搭腔。
“算了,算了。”連老爺子擺了擺手,“老四啊,你別生氣。也不是他們誰讓我拉的,他們誰還真能指使我?是我性子急,硬要去拉那個車的。”
“爹,你咋到這個時候還護着他們。”連守信忍氣道,“你老不爲我們想想,你老也爲自己想想。今天這是萬幸,要不地,這一跤,你老就連炕都下不了,花錢看病這都沒啥,外人指着我脊樑骨也沒啥,可你老不得受罪嗎?那罪是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