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看,她貌似都是自作多情了啊。
“你覺得以君四和我的性格,有可能做這兩種事情?”
叢欣煞有其事地想了想,最後搖了搖頭,“不像。四哥真的不愛和異性打交道,四嫂你的話,雖然偶爾也很外向活潑,但總體給人的感覺還是很內斂的。”
“所以說,你這叫自打嘴巴。”
叢欣居然真的擡手打了打自己的嘴,“抱歉,是我該打。”
鳳殊哭笑不得,這人做戲還做全套啊。
“之前你是一直讓着奶奶吧?我還以爲你真的節節敗退呢。”
叢欣苦笑,“如果是從前,我可能就當耳邊風了,乖乖地聽她教訓完就走人,但這一次真的忍不住,所以纔會頂嘴了。”
“會頂嘴說明是真的說到你痛處了啊。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
“沒事,早就想到有這一天了。可能是盼了太久,所以反而一點傷痛的感覺都沒有,更多的是茫然。”
以及,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叢欣垂眸。
如果說她母親不是一位好母親,她也並不是一個好女兒。也許她們都是前世欠了對方的債,所以纔會在今生以母女的身份糾纏在一起,成爲彼此的負擔。
“父母和子女之間並不一定是一模一樣的相處模式啊。從前有一個長輩曾經告誡過我,說哪怕是非常非常相愛的人之間,也會有讓人不喜歡的部分難以逾越。即使是家人,相親相愛的同時,也未必會喜歡對方的全部。正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是沒有辦法避免的事情。”
叢欣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謝謝。我真想想四嫂一樣,可以將安慰的話都能夠說的這麼漂亮,讓人心生感激的同時,還深以爲然。”
鳳殊哈哈大笑。
她可是從小就被慧山那些奇奇怪怪的道理教育過來的啊,忽悠人的本事還是學到了一些的。
“謝謝,我就當做是讚美啦。我也想變得像你一樣,可以將感謝的話說的這麼悅耳動聽,讓人心情一下子就亮了好幾度啊。”
兩人相視一笑。
“四嫂。”
“嗯?”
“四哥能夠遇到你真好。”
鳳殊挑眉,“你很擔心他?”
叢欣點頭,直言不諱道,“自從知道事情真相後,我一直都有一種負罪感,尤其是在三哥四哥面前,我特別特別想要鑽到地洞裡去。那種羞恥感,我想終我一生都不會消失吧。
四哥很小的時候就揹負了秘密,可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原因。我有好幾年還一直總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想着他對誰都不說,但也許會對我心軟呢?可謎底揭開的那一個瞬間,我才知道那些年他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夠一直容忍我這麼放肆。”
“他不是揍過你嗎?我聽說過一些你們在軍部的事情。他甚至失控到真的要打死你的程度,將氣撒到你身上的他可不是什麼善茬。”
叢欣笑了笑,“其實四哥從小就心軟。他的心軟總是以特別彆扭的方式表露出來的。不像大哥實在,不像二哥活潑,不像三哥溫柔,四哥往往會用出其不意的方式來表現他對人的關心。在退出軍部的時候,你知道他怎麼對我說的嗎?”
鳳殊當然不知道。
“他只給我留了一句話,然後就消失了。”
叢欣有點晃神,學着君臨那種慢條斯理的語調道,“歡迎來到地獄,妹妹。”
鳳殊啞然。
“一開始,我明白他生氣,憤恨,厭惡,會遷怒於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我是我,母親是我母親,再遷怒,也該有個度吧?他早已成年,我也早已成年,沒有兄妹情分,也有同僚之誼,他總該看在這個份上,適可而止吧?
可事實是,他當真想要殺了我。不是一次,而是好幾次。如果不是其他人出手,我還真的會血濺當場。”
叢欣一邊說一邊咯咯笑,像個真正的小女生那般,快活極了。
鳳殊張大了嘴巴,懷疑她是不是想錯了記憶。
“我想不通,很多年都想不通,所以一直都不願意再回君家。爺爺他們只當我是因爲母親纔會無臉見人,羞於回去,但其實我是對四哥心有怨氣。從根本上來說,做錯事的人又不是我,憑什麼我要得到這種待遇?他憑什麼這樣對我?就憑他是哥哥?”
叢欣聳了聳肩,她這是第一次和人說起自己當初的心境。
“因爲太過生氣,太過委屈,所以我也不想見爺爺他們。任何一個姓君的人都讓我覺得討厭,就像四哥討厭我一樣,我也討厭他們,討厭到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
可四哥消失了。他再也沒有回過君家,再也沒有在人前出現過。沒有人知道他那些年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我甚至一度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跑去自殺了,而且這一次真的自殺成功。我怨恨他不給我機會狠狠地揍回去,怨恨他離開的時候沒有給其他任何人留話,偏偏和我說了那麼一句很有可能是遺言的話。
每每想到那種可能性,我就討厭他,可又忍不住擔心他是不是真的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如果他悄無聲息地在無名之地死去,我該怎麼活下去?我活不下去,可又不得不活下去。因爲那是四哥的遺言,他希望我後半生都活在他曾經活過的地獄裡。他希望我經受和他一樣的痛苦,並且最好還是以加倍的痛苦死去。很傻是不是?”
鳳殊沒有笑。
風平浪靜之下,也許是真的靜水流深,但也有可能是醞釀着巨大的風暴。
“我就在那種像是賭氣的怨恨與害怕中過了很多年,一直都在拼命訓練,拼命戰鬥,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力,總是小傷不斷大傷不缺,日復一日地堅持,最後人人都認爲我不怕死,是個可以和男人比肩的戰士。”
叢欣突然大聲笑了起來,“在軍部,他們都不把我當女人看待的。可能是因爲這樣,所以奶奶她纔會擔心我嫁不出去。”
“獨身也挺好的。現在的時代,並不會歧視單身者,也不會阻撓人單身。”
“是。那種法定的條條框框的約束基本上都消失了,社會偏見也並不多見,可最傷人的往往還是來自身邊人的善意的提醒啊。哪怕是善意,接收的多了也還是會讓人感到難過。我已經絕了結婚的念頭了,正因爲心意已決,所以其實很不喜歡在這種事情上再去浪費自己的心力。
不過我們能夠控制的也只有自己而已,別人的言行又哪裡是我們能夠左右的呢。”
“是,所以做好自身就好。能夠最大化地做好自己,就已經是很好很好的結果了。”
“是,這很難。”
叢欣也向後倚靠在椅背上,整個人都很放鬆。
“後來,四嫂帶着聖哲進入君家,四哥也回來了。
知道他還活着的消息,我第一時間浮上心頭的居然是對他的感激,而不是抱怨。那一瞬間的心裡浮動讓我突然就消氣了。不管四哥在經歷什麼,不管四哥想要我經歷什麼,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他的想法,是他的行動,和我有關,也和我無關,那不是我能夠決定與控制的事情。
想通了這一點,我後來就完全將他拋諸腦後了。我不生氣了。我也不怨恨了。我不再討厭君家人,但也決定不再喜歡君家人。
這種決定來的很快,很清晰,我也一直執行的很好,人前人後都和君家人保持距離,有禮有節,客氣疏離。
爺爺很忙,但也察覺我的變化,他只是叮囑我好好保重身體。
大哥細心,自然也注意到了我的轉變,但他很奇怪,保持沉默,不像從前那樣和我定期聯繫,反而像是順從我一樣,任由我和他疏遠了。二哥總是自己往外跑,他原本就很少聯繫我,聯繫了也總是說自己的事情比較多,所以並沒有注意到我的改變。
三哥有很多年都很擔心我,只要有機會和我見面,就一定不會允許我逃跑。所以心情轉變後的那些年,我從原本不想要見到四哥,變成了不想要見到三哥。
他們原本就長得一個模樣,雖然性格南轅北轍,可從前因爲年齡相近,我們三個常常形影不離,感情特別好。我對四哥感到生氣,可沒有想到自己的行爲也會惹得三哥對我生氣。”
說到這裡,叢欣笑得越發開心了,都讓鳳殊開始擔心她是不是真的傻了。
“三哥向來脾氣很好的,就像大哥二哥一樣,從來沒有動過我一根手指頭。可是因爲和我在軍部接觸地最多,也最瞭解我,他明顯察覺到我想要和君家分清界限的決心,所以有一次私下見面他在氣急敗壞之下也沒能忍住揍了我。當時,我斷了三根肋骨。”
叢欣豎起三根手指頭,“我一滴眼淚都沒流,他一個大男人卻生怕我死了,哭得稀里嘩啦的,眼淚鼻涕都糊了一臉。”
她哈哈大笑,好半晌才揉了揉臉繼續往下說,“抱歉。忍不住。當時我看着他那張臉就想四哥原來哭起來是這樣的。說不定當年揍我四哥也曾經在背地裡像三哥那樣痛哭流涕呢。這麼一想,我就心情更好了。”
鳳殊依舊沒有笑,她笑不出來。
當初的叢欣,其實也徘徊在奔潰的邊緣吧?
“三哥後來再也不敢放任自己教訓我了。但他還是一有時間就會找我聊天,哪怕我一句話都不說,他也能逼着自己生拉硬扯上大半個小時。他的副官有一次都向我抱怨,說就因爲將空閒時間放在我和聖哲身上了,所以纔會導致三哥到今天都還沒有老婆。”
叢欣擦了擦溼潤的眼角。
“可能真的是因爲三哥鍥而不捨地想要和我溝通吧,所以後來我又更加心平氣和了,也願意和他聊天,願意主動地和爺爺大哥他們視頻通訊。不過,有一點我還是在幾年前才真正想通的。”
“什麼?”
鳳殊不明白她想要說的是什麼。
“四哥之所以會遷怒於我,與其說是他自我崩潰了,不如說是明白得知真相之後必然會陷入崩潰困境的我會經歷什麼,所以他提前給了我一個重擊,而且不是一次,是好幾次。”
叢欣頓了頓,才朝鳳殊笑了笑。
“我說過,四哥那人從小就性子彆扭,尤其是關心人,總是會用奇怪的方式表現出來,不熟悉他的人是絕對想不到那是他的關心。”
鳳殊愣了愣,“什麼方式的關心?”
“他將我往死裡揍,不過是爲了減輕我的負罪感。他不希望我因爲母親犯的錯,而將自己也看成是君家的罪人,從而對君家所有人都懷有愧疚之心。”
叢欣理所當然的表情讓鳳殊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四嫂覺得這種解釋難以理解是不是?”
“嗯。被他往死裡揍還要說他是爲了你好,這種觀點不管是在誰聽來都不合常理吧?”
“是,但四哥就是那樣的人,從來都不會按常理出牌。我熟悉他,他也瞭解我。他知道我會有負罪感,他也知道我會傷心,會因爲生氣而疏遠君家所有人。這樣一來,在那段漫長的黑暗時光裡,我就不需要在君家人面前自感低人一等了。
能夠遠離君家的最好方式是什麼?留在軍部不斷地訓練與戰鬥,不斷地接任務,從不讓自己有任何空閒的時間,也因此不需要再回聯邦去,甚至可以避免長時間的通訊聯絡。
而這種密集的投入訓練與戰鬥的生活,也會讓我從身世之謎中暫時得到喘息的機會。我不會終日沉浸在那種自我厭惡的負面情緒中,即使崩潰了,也因爲現實的戰鬥需要而不得不繃緊身心去投入作戰。
我可以死,但我不能連累身邊的隊友死。我可以死,但我不能在沒有確認四哥是否還活着的消息之前死。我可以死,但我不能在沒有回揍四哥一頓解了氣之前死。我可以死,但我不能在沒有將‘要死一起死’這種狠話甩回他臉上之前死……
他知道我會因爲傷心而將那種負罪感降到最低,他知道我也會在崩潰中遷怒於他,他知道我出於求生欲會掙扎着將對生父的所有厭惡感都砸到他身上,那樣的話,我就得救了……”
叢欣說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