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路無話。

車子一個小時後到了東郊,羅蘭公館佔地面積頗廣,相當於封家在安寧市修的一座行宮,從修建到裝潢都別具用心,冬天溫暖夏天涼爽,所以封家的長輩們常常夏天過來這裡避暑,過得倒跟古代的皇帝一樣奢侈的生活。

莫顏將車子開到公館門前巨大的停車場裡,一溜數過去盡是好車,讓肖寧真是開了眼界,笑道:“這封老先生的派場倒挺大啊,辦個宴會竟然有這麼多人來。”

“嗯,封伯伯生來不喜歡經商,封城沒告訴你他是個畫家嗎?”

肖寧聽了,不知怎麼就想笑,彷彿看見了一個大家族裡被恨鐵不成鋼的嫡子,天生不喜銅臭卻偏偏喜歡舞筆弄墨,這樣的人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些怯懦,卻也能保住一個衣食無憂的人生。

“一個畫家揹着自己的請兒子的情人來赴宴,莫顏,你說說他是什麼用意?”肖寧勾起嘴角,一雙眼睛被車窗外明亮的燈光照得璀璨如星塵,平常卻耐看的五官因爲脣畔那個漫不經心的笑容而顯得格外的迷人,莫顏微微一愣,隨即說道:“不管他是什麼用意,我絕不能讓你有事。”

肖寧挑眉,“又是封城拜託你的?”

“就算他不拜託我,我也會保護你的安全,我們是朋友,不是嗎?”莫顏淺笑出聲,桃花雙瞳裡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肖寧點點頭,跟着笑起來:“是,朋友。”

現在已是晚上七點,夏天的夜晚來得比較遲,所以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天空依舊非常明亮,夕陽的餘輝從山的那一頭遙遙照過來,將肖寧的身影拉得老長,莫顏走在他身側,不時用餘光打量他兩眼。

16歲的肖寧似乎更像一個早已褪去青澀和稚嫩的青年,普通的黑色襯衣配天藍色的牛仔褲,腳上一雙黑色的休旅鞋,衣著簡單卻得體,頭上的黑髮修剪得很整齊,卻又透出一股隨意來,修長的身姿舉手投足間皆帶着一絲掌控全局的穩重,莫顏忽然有了這樣的認知,眼前這個少年跟封城相處得越久,是不是就被同化得越厲害?

還未走進公館裡,已能聽見裡面的琴聲以及人們的交談聲,等兩人走到門口時,白天那個送來請柬的中年男子已經等在了那裡,看見他們走近,禮貌的喚道:“莫少爺,肖先生,晚上好。”

莫顏朝他擺了擺手,笑道:“劉叔,有幾年沒見了吧。”

被喚作劉叔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身上的黑色西裝整齊光鮮,“是啊,莫少爺這幾年可好?”

“謝劉叔關心,很好。”

“那就好,莫少爺,肖先生快請進,老爺已等候多時了。”劉叔朝裡面做了個請的動作,莫顏便帶着肖寧走了進去。

這裡只是羅蘭公館的一小部分,用於宴會的地方是一幢三層樓高的洋樓,大廳裡三三兩兩的人圍做一堆,從頂燈到地磚無不精緻華美,四面牆上還掛着許多畫作,肖寧雖然不懂,卻也封家的實力之雄厚,掛在這些地方用於示人的東西必然不可能是次品,所以這些東西定然價值不菲。

今晚前來赴宴的都是安寧市有頭有臉的人物,封家雖在上海,可是環球集團的名號卻早已響遍了大江南北,所以封庭想要邀請這些人前來,簡直是易如反掌,只是肖寧不明白,一個不喜歡經商的畫家爲什麼把安寧市的這些商界政界的名人都請來了?不會只是爲了給他一個下馬威吧?

莫顏的家世和人品擺在那裡,所以才一入場便被人圍了個水泄不通,一番寒暄之後,衆人才發現站在他身旁的不苟言笑的少年,一張臉上最出彩的地方大概就是那雙眼睛了,清澈似水,波瀾不驚。

立刻有人多嘴問一句:“這孩子從前沒見過呢,莫顏,這是?”

莫顏便笑,一把攬過肖寧的肩膀:“我表弟。”

肖寧任他摟着,衝衆人微微一笑,在場的有幾位女士都被這個笑容煞住,一時之間忘了要說話。 wωω▲ тt kΛn▲ ¢ o

有人說笑容是這個世界上最具有殺傷力的武器,有時候比眼淚還要有衝擊力得多,肖寧深諳這個道理,所以,即使他對這樣的場合很反感,也依舊要用心的應付過去,封庭的用意大概就是想讓他知難而退,可他偏不,不過豪門夜宴一場,可難不倒他肖寧。

莫顏暗中在他肩上捏了一把,低頭湊過來,小聲調侃:“看不出來啊,少婦殺手。”

肖寧也跟着笑起來,笑容禮貌又不失親和,“承蒙誇獎。”

過了一會兒,莫顏就被人拉走了,走之前千叮萬囑他不能離開大廳,肖寧應下了,現在已過了七點半,肖寧也有些餓了,便走到自助餐桌旁挑東西吃,餐桌上多是涼菜和西點,肖寧興趣缺缺的吃了幾口蛋糕便放下了盤子,其間倒有好幾個穿着講究的女子過來跟他說話,面對場中唯一一個未着正裝出席的男人,她們的目光熱烈而矜持,上流貴婦們每天的生活極其無聊,除了做臉便是shopping,難得遇見這樣一個年輕又可人的孩子,很容易就勾起了她們的母愛心性。

肖寧始終面帶微笑,即客氣又溫和,對她們的問題有問必答,只是半真半假,竟也將那些貴婦哄得滿面生花,肖寧對女人從來不感興趣,可是看見眼前的這些,便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個喜歡畫淡妝的女子,女人是嬌豔的玫瑰,想要摘取時需要小心謹慎,也是清麗的百合,會因爲許多東西變得多愁善感,所以,肖寧雖然不喜歡女人,卻也從來尊重她們。

正交談甚歡,劉叔竟走了過來,略低了低頭,輕聲道:“肖先生,我家老爺請您過去。”

肖寧將酒杯隨手放在餐桌上,笑道:“好。”然後又跟身側的幾個女人說了兩句,便跟着劉叔朝前走去。

大廳的後面是一個很大的花園,花園中亮着幾盞明亮的燈,將整個空間照得如同白晝,花園裡的花也被點綴得愈發美麗,空氣中還有淡淡的花香四溢,還未走近,便聽見一把清脆的嗓音在夜色中響起:“封伯伯,城哥哥今晚怎麼沒有來呢?”語氣裡頗多失望。

接着傳來的是一個溫柔的嗓音,大概被歲月侵蝕得太久,已不復年輕時的動聽迷人,卻也別有一番味道,“他出差了,你若想見他,可以去他家找他。”

“可是,我沒有鑰匙,去了也進不了門,而且,城哥哥每次接我的電話都說很忙,他是不是討厭我?”

肖寧聽了,微微笑了笑。

這個封庭以爲找個女人來給他看,他就會退縮?

真是幼稚。

轉眼間,封庭所在的涼亭已經出現在眼前,封庭比肖寧想象中的還要年輕很多,劍眉星目,臉上帶着清淺的笑容,有那麼一瞬間,肖寧以爲自己看見了二十年後的封城,但也僅是那麼短短一剎,因爲封庭已轉過頭來,目光在他臉上轉了轉,然後笑道:“肖寧?”

肖寧緩步上了臺階,微笑着:“封老先生,你好。”

封庭身側坐着的那個女孩子看見肖寧,臉色變了變,一雙眼睛定在肖寧身上,肖寧假裝沒有看見,封庭的聲音隨後傳來:“坐。”

肖寧便坐在石桌旁唯一的那張凳子上,封庭不動聲色的看着,心裡不禁一驚,一個16歲的孩子有多沉穩老練封庭並不是沒見過,封城就是這樣的一個典範,可是這個肖寧卻仍是讓他吃驚,不爲別的,只因爲對方臉上那種從容淡定的神情。

明知他是封城的父親,明知今晚叫他來不會有什麼好事情,這個叫肖寧的孩子卻偏偏赴約,衣着隨意,態度卻頗爲淡然,倒好像完全忘了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乃是情人的父親。

封庭靜靜的打量了他幾秒鐘,隨即介紹道:“這是莫珊珊,”隨即又面向那個漂亮的女孩子,“珊珊,這是肖寧。”

莫珊珊衝肖寧點點頭,笑容有些僵硬,“你好。”

“你好。”肖寧露出招牌笑容,“我常聽封城提起你。”

聞言,莫珊珊眼睛一亮,“真的嗎?城哥哥說我什麼?”從語氣到神態已經表露出了太多意思,肖寧微微沉眸,禮貌而輕漫的說:“封城常說他有一個一同長大的妹妹,想來說的應該就是莫小姐你了。”

莫珊珊一頓,眼睛裡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雪白纖細的手指使勁的絞着手提包的帶子,頭也垂得低低的,無一不在說明她的沮喪和難過,肖寧卻並不理會,反而繼續道:“我記得莫小姐的19歲生日剛過不久吧,不知封城送你的那對珊瑚耳環還滿意嗎?”

莫珊珊點點頭,臉上又現出一絲笑容,“嗯,很喜歡。”

肖寧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那就好,我還真怕莫小姐不喜歡。”

話說到這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只是莫珊珊出自書香門第,從小家教極嚴,即使到了這時候,也不能表現得太過失態,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接話,肖寧便好心的解釋道:“封城說送女孩子禮物他不在行,便讓我幫忙挑了,我看那對珊瑚耳環很小巧別緻,所以配莫小姐正好。”說着眼睛掃向莫珊珊的耳廓,上面戴着的果然是自己挑的那對耳環,肖寧心裡樂開了花,臉上卻仍是那禮貌溫和的笑容,讓人挑不出絲毫毛病來。

這下子,就算莫珊珊再怎麼識體,也只能失態的起身,跟封庭匆匆道了再見便快步離開,彷彿多呆一秒,她的自尊心便會多損傷一分。

肖寧瞧着她娉婷優美的身影消失在花園入口,這才慢慢的轉過頭來。

封庭的目光在明亮如白晝的花園中並不凌厲,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又帶着一種與他本身性格相符合的優柔,肖寧微微勾脣,端起剛剛送上來的清茶喝了一口,味道當然是極佳的,卻始終少了點人情味兒。

封庭並不急着開口,肖寧便也閉口不言,被花香縈繞的後花園一時間落針可聞,直到肖寧喝了半杯茶,封庭才緩慢的開口:“肖寧,你知道我爲什麼給封城取這樣的名字嗎?”

肖寧擡頭望向他,封庭的神色是溫和的,目光也極盡柔軟,像一個真正的長輩那樣看着肖寧,肖寧搖頭,他便繼續道:“我希望他能擁有一座城,一生太平安然,歌舞昇平。”

聞言,肖寧笑了笑,“可惜,你只是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而已,並不能帶給他這樣安逸的人生。”

封庭呼吸一滯,料不到對方竟這樣毫不留情的反駁他,但他仍開口道:“遇見你之前,他本可以擁有這樣的人生。”

肖寧仍是笑,修長的手指轉動着手裡的茶杯,杯身上面描着蘭花,悠遠清麗,優雅絕然,肖寧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來,很輕很慢,卻糅進了他對封城所有的深情和愛念,“不,這樣的人生只有我能給。”

封庭似乎笑了一下,微微牽動嘴角,有點嘲諷,又有點詫異,“年輕人,自信是好的,可是太過自信便是自負了。”

“封老先生從身藝術,對於禮義廉恥應該比我更清楚,難道沒人告訴過您,無論發生什麼事,您永遠只能教訓自己的兒子,至於別人家的孩子,自有人教訓,從來與您無關。”肖寧看着他,一字一頓,聲音淡然卻堅硬,像鑲嵌於地中的大理石,看着光可鑑人如同平靜的湖面,可是,當你真真伸手觸摸時,才發現它是從內而外的堅不可摧。

肖寧的話雖說得句句謙虛,可是往深一想,他不就是在罵封庭不顧禮義廉恥嗎?封庭被這話氣得吐血,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肖寧趁勝追擊,“封老先生趁封城不在安寧的這個當口邀我前來,那就是已經跟封城談過了吧?相信他的答案令您不甚滿意,所以才讓一向不理家務事的封老先生對我這個小人物費心,肖寧真是慚愧。”

封庭看着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眼睛裡神色變幻,臉上的和藹表情早已消失乾淨,肖寧仍他打量,端起茶杯輕呡一口,這茶的味道似乎比剛纔還要好一些。

兩人面對而坐,眉目清秀的少年一臉平和淡然,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卻是眉宇深皺,思緒似乎走進了什麼怪圈,兩人中間隔着一張圓形的石桌,石桌上鋪呈的是天藍色的格子桌布,用上好瓷器盛着的清茶蒸騰出氤氳霧氣,肖寧心無旁騖專心喝茶,封庭卻始終沉默,依舊英挺的眉宇時而深皺,時而舒展。

“肖寧,你知道封家的家規嗎?”末了,封庭突然問。

肖寧笑了起來,“我對封家並不熟,所以並不知道所謂的家規。”

這話多少有些不敬,封庭卻沒有在意,繼續道:“封家的家規有一條是不能同性相戀,一旦違背,將被即刻除名,連姓氏也要被剝奪,如果你執意要跟封城在一起,那麼,他將一無所有。”

聞言,肖寧沉默了一會兒,嘴角慢慢的上揚,扯出一個輕嘲的笑容,“我想,一個讓自己的女人爲自己擋子彈的人,應該不會懂得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什麼,你說對嗎?”

封庭身體震了震,眼睛裡閃過一絲難以置信,肖寧望着他,笑道:“封城這麼多年都不原諒你,你也應該知道是爲了什麼,你虧欠他良多,這時候卻還要站出來反對他追求幸福,想想真是可笑,相信封城應該很願意離開封家,既然家規如此,你們還是早做決定吧。”說完話,肖寧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但是封庭突然開口了。

他說:“你還知道什麼?”

肖寧重新坐下來,撥了撥額前散落下來的頭髮,笑得人畜無害,“您覺得我還知道什麼?是您揹着老爺子偷偷養着被逐出家門的大兒子還是您在外面養着的那個情婦是自己的親表妹?”

聞言,封庭臉色一暗,不怒反笑,“你知道的倒不少。”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呀。”肖寧笑着看他,一雙眼睛明亮如星塵,語氣淡然得彷彿在討論今晚的晚餐,封庭被氣得指尖都發起抖來,眼睛盯着他,半晌才道:“你想以此威脅我?”

肖寧搖搖頭,依舊是那不緊不慢的口氣,“您在外面如何與我無關,我只是希望,下次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們不再站在對立面上。”

封庭挑眉,“如果我不呢?”

肖寧好脾氣的笑了笑,平凡的五官因爲這個笑容突然變得耐看起來,“如果您不答應也沒關係,我想,封老爺子應該很樂意聽見那個被他親手趕出去的孫子如今過得如何,畢竟,當時他可是氣得不輕呢,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但是封老爺子向來說一不二,就算是陳年舊事,也難保他不會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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