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老太太話音繼續,安逸也終於搞明白了她爲何不讓趙斌學道,總結起來不外呼四個字:“傳宗接代”而已。
傳宗接代乃古代第一人倫大事,就連到了現代也無有更改,可見其中的重要性。
俗話說“無人不可爲家,無家不可爲國”,若天下人皆不知生養,那連人族這個族羣都會沒了。
人族一滅,人道立消,所以在老太太搬出“傳宗接代”這件事情後,安逸立即閉口不言,坐等老太太話接下茬。
老太太這時卻似迴轉心跡,長嘆一口氣後,道:“道長方纔所言,皆是金石之言;道長之心,實乃天地之心。老嫗婦流淺見,幾致貽誤小兒,今蒙道長開示,心下已經洞明,既然小兒有這等出身、緣法,愚婦也不能爲一己之私,耽誤了他的前程。小兒既已拜了道長爲師,那便是道長之徒。道長好意栽培小兒,我母子也理當感之不盡。就連亡夫地下有知,一定也會萬分感激。但‘舔犢之私,賢者不免’,愚婦只想問問道長,是否要帶我兒雲遊天下,若是一去,不知何日再得回來?”?
安逸心下驚奇,沒想到這老太太這麼容易就被他說通了。說實話,他還以爲要多耗費一番口舌,或者老太太要多猶豫幾天呢,實在想不到,竟被他三言兩語一通亂說說通了?這麼容易?
安逸從頭至尾把自己所說的話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不禁惡意的懷疑,這老太太是不是被最後一段,‘一人得道。母子昇天’所打動的。
長生不老是自古以來,天下人最大的慾望。老太太早不悟晚不悟,偏偏在這個時候“悟”,說起來還真有那個嫌疑。不過這些本不重要,所以安逸只是在腦海中轉了一圈。就把這個無聊的念頭甩掉,轉而看向趙斌。
這時趙斌神情呆愣,似乎還沒有從他母親剛纔的一番話中擺脫出來,想必他也沒想到,他母親會同意的這麼快。
安逸無奈的搖搖頭,剛要把趙斌叫醒。可眼角餘光掃到老太太,卻忽然一愣。
只見昏暗的燭光下,老太太發染白霜,滿臉皺紋,渾身無力的靠在椅子上。雙腳略微的蜷縮。就像是一個無助的留守老人,渾身撒發着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尤其是眼角的魚尾紋處,竟已在不知何時,噙起了一滴淚珠。
淚珠滾動,在昏暗的房間中,顯得是那麼的混濁,流過老太太滿是皺紋的面頰,被那皺紋。引成一條曲折的淚痕。像是一道閃電,狠狠的,劈落在安逸心田。
曾幾何時。他也有一個對他百般疼愛的母親;曾幾何時,他也有一個對他嚴面慈心的父親。
可不知什麼時候,那一切的一切,都已隨着兩位至親的逝去而遠去。深深的埋葬在他的心底,竟連他自己,都不記得去想起……
是心性涼薄。還是心中有怨?
是心性涼薄造成的心中有怨?怨父母撒手人寰,留他孤苦無依。還是心中有怨造成的心性涼薄?薄天下寧不負我。我亦無情。
隱約中,兩張模糊的面容。在安逸的眼前出現。他們帶着微笑,帶着寵溺,在半空中靜靜地漂浮着,靜靜地,注視着他。
天地間,似乎在這一刻,失去了所有聲音。
安逸擡頭望着,擡起頭認真的望着,可下一刻,他驀然發現,這兩張面容,竟是如此的模糊。模糊到連他自己,都只能憑感覺,才能認出。
親切,而又陌生的感覺……
安逸一顆心,緩緩沉了下去。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久到,他已經開始遺忘;久到,他早已改變。
從一個擁有幸福家庭的孩子,到一個單親家庭,直到最後,成爲了孤家寡人。從一個平凡到再不能平凡的平凡人,成了現在,一個遨遊萬界的修道者。
這裡面,緊緊隔着一個個故事,但故事的背後,卻隱藏着,不足爲外人道的心酸。
何以他會漂泊世外,何以他願坐賞浮華?
若非太多的燈紅酒綠讓人厭了煩了,那只有,經歷過無盡的風雨,才讓人變得滄桑。
房間中,不知不覺,陷入了沉默……
在這一片寂靜中,只有燃燒着的蠟燭,撒發着微弱的光芒,時不時的,響起“嗶啵”的爆裂聲,隨着一滴滴猩紅的蠟滴,像是血淚一般,緩緩滑落。
趙斌在此時回過神來,看着陷入沉默的兩人,不知爲何,心中陡然一空,說不出來的滋味。尤其是看到母親面上的淚痕,他心中一揪,情不自禁的喊了一聲:
“娘……”
老太太瞬間驚醒,胡亂的將面上淚痕拭去,再次擡頭面向趙斌,卻露出了一個微笑,不過在這微笑中,卻有着幾縷苦澀。
“我兒,既然你已經決定了,就隨着道長去吧……”老太太輕聲說道。
“噗通!”
只見趙斌猛的下跪,跪在老太太的膝前,雙眼中隱有淚珠,道:“娘,孩兒不去了,孩兒在家陪着您……”
老太太眼中滾出欣慰的淚水,擡起手撫摸着趙斌的面頰,將他臉上的淚痕拭去,強笑道:“傻孩子,修道不是你一直以來,最大的願望嗎?況且你既已經拜了道長爲師,如今怎又能因爲娘反悔……”
老太太還沒有說完,趙斌忽然轉向安逸,淚拜道:“師父,懇請師父開恩,徒兒願侍奉母親,終身追陪膝下。果有仙緣,亦待母親百年之後再說。此時請師父原諒,暫給弟子幾十年假期……”
聲音到此戛然而止,趙斌擡着頭,望着安逸,臉上一片呆滯。老太太對兒子的表情萬分不解,順着趙斌的目光看去,也不禁呆了一呆。
只見安逸此時,坐在椅子上的身影,似是成爲了虛幻,讓人有一種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的感覺。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淡淡的平視着面前的虛空處,似乎沒有着落點,又似乎每一處都是着落點,但卻並不讓人覺的怪異。
深深的窩在椅子上的身影,漂浮着一種若有若無的氣質,就像是一個歷經萬代的古董,撒發着一股,腐朽而又出塵的氣息。
就是這一股氣息,緊緊的吸引了他們的視線,讓他們不忍移開,不敢去打擾。就那麼靜靜的,注視着安逸。
老太太此時對安逸之前所說的,已有花甲之齡,竟已開始相信起來。不知爲何,她感覺面前的這個“少年”,比她經歷的,要多的多的多。
趙斌怔怔的看着安逸,一時間似有千言萬語,但卻只是張了張口,就不自覺的閉上,什麼都說不出來。
就在兩人都愣神間,安逸卻忽然目光一定,瞬間有了焦距。
先是平淡的瞥了趙斌一眼,卻沒有說話,轉過頭去對着老太太點了點頭,才又復轉回來,道:“趙斌,你做何選擇,貧道不會有任何干涉,陪母親承歡膝下也罷,隨貧道雲遊天下也罷,這一切都在於你之一心。但我只有一點問你,你可曾想過,你爲何如此心慕道學,乃至對孔聖之言,都棄之如敝履。”
趙斌一愣,雙眼中出現迷茫的神色,在內心中反問着自己。安逸一點也不着急,目光平淡的看着趙斌,等着他來回答。
他這一問只是隨口一問,或許還有着其他心思,但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瞭。只是隱隱察覺到,這一點與其是問趙斌,不如說是在問自己。
問自己,爲何不辭孤獨,一直在這漫長的修道路上,始終堅持着。
但他,卻找不到答案,所以才問趙斌。
不知過了多久,趙斌臉上的迷茫終於有所消散,漸漸的,雙眼開始明亮。他擡頭看着安逸,神色間,一片清明。
“回稟師父,弟子以爲,孔聖之學雖是入世正道,其言平易近情,可供爲人楷模,人人如此,天下暫可太平,但卻非永久常治之道。然出世之妙義,還在老君《道德經》內,人人習之,則萬年常治,永無亂事。此中至理,正是我輩所應服膺。弟子雖則年幼,但也知天地之內,天地之外,只有這一個道。此道之外再無他道,此道之內也無他道。長生之道、救世之道,也只在這個內。天不生我趙斌則已,既生了弟子,弟子誓要把世界衆生,一起引入大道!”
安逸表情一僵,萬沒想到,趙斌竟是這般回答。
把衆生世界引入大道,何其艱難?莫說他,就連老君、佛祖都沒有那個能力,更何況區區一個趙斌?
不過想到他乃是神仙下凡,而此時有未接觸修道,有此等志願也理所應當。
但可惜,卻不是自己所追求的……
安逸悄然一嘆,淡淡的掃了趙斌一眼,擺手道:“也罷,既然你有此等志向,爲師也不會說什麼。但你既然決定先侍奉母親……”
“道長莫聽小兒胡說。”老太太忽然在此時打斷道:“小兒既已拜道長爲師,就斷然沒有反悔之理。先前愚婦不明實務,貽誤小兒,才導致他現在這般,立志堅定,行事卻拖沓。但如今愚婦已經明悟,怎會再耽擱他的前程。小兒在仙師身邊,一定比在愚婦身邊更好,愚婦也萬分放心。是以便替小兒決定,由他隨着道長修行,即日便可啓程。此言既出,此心無違。休說二十年,即使五六十年,七八十年,若小兒修持不力,學道無成,即是大不孝的逆子,縱令回來,誓不相見!”
“娘——”一聲肝腸寸斷,趙斌跪在老太太膝前,抱膝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