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顒催馬到西直門時,妃嬪的車駕已經出城了,遠遠地看到城門又被關上。
四阿哥眯了眯眼睛,妃嬪的出行難免會引起有心人的揣測,說不定會引起新的恐慌,這內城看來還需要加強戒備。
三阿哥想得則是另一番,原本以爲留京做主事阿哥是體面之事,眼下看來卻似乎成了棄子般。
曹顒望了望那漸漸合攏的城門,又看了看城門下那兩個身穿蟒袍之人,沒有再近前,在大家都沒有留意到這邊的時候,調轉馬頭,漫無目的地走着。
“公子?”魏白見了他的沉寂,有些不放心:“咱們這是往哪兒去,若是公子乏了,就先回府吧!”
曹顒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接下來的大半天,曹顒都將精神放在差事上,帶着步軍營的人將發現過疫症病人的人家又過了一遍。在四處殮場又統計了新的病故人數,按區按片地劃定需要嚴防的區域。又去了次雍親王府,將得到的各種數字、結論以及建議遞給四阿哥看,請他定奪。
一天下來,竟似走馬燈似的,半刻空閒都沒有。直到深夜,曹顒方回府。爲了有備無患,曹顒自打出去查疫病,就叫人在門房邊整理出兩間屋子。他自己也好,隨他出門的這幾個也好,每天回來都是先在這邊沐浴更衣。
曹顒沐浴完畢,披散着頭髮,緊緊了身上的袍子,神情有些抑鬱。
他走的很慢,一時之間不想回梧桐苑,眼下這番心情,實在有些難裝笑顏。
前廳的書房裡透着燈光,曹顒快走幾步進去,是莊先生在。他站在書案前,低頭看着什麼。不管他什麼身份,這兩年曹顒都漸漸當他爲師友,像今日這般抑鬱的心情,也想要找他傾訴傾訴。
聽到腳步聲,莊席擡起頭來,笑着衝曹顒道:“顒兒回來了,若是得空,陪老朽喝一盅如何?”
曹顒這方注意到旁邊的炕上擺了桌子,上面放了些酒菜與兩盤面點。溫到酒菜的香氣,曹顒方想起這大半日滴水未沾,已經是飢腸轆轆。
請莊先生先坐後,曹顒也盤腿坐了,舉起酒壺給莊先生與自己的斟滿,隨後舉起來:“先生,曹顒先敬您一杯!”說着,舉起酒杯,遞到嘴邊,仰頭一飲而盡。
雖素日並不愛杯中物,但曹顒此刻卻是舒坦了不少,只覺得這酒水順着喉嚨火辣辣地融進腸胃,驅散了滿身的寒意。
他又將兩人的酒杯滿上,笑着對莊先生道:“怨不得世人多愛此杯中物,確實是好東西!”
他的笑容,掩飾不了他的沮喪,掩飾不了他的悲涼,莊先生心中低嘆一聲,道:“顒兒如此,是已經下了決定!”
曹顒放下酒壺,緩緩地點了點頭,帶着幾分無奈道:“雖早有這個打算,原也不似這般迫切,只是經了這麼多,我有些膽怯了!我怕自己哪天會忍不住,怕自己會頭腦發熱控制不住自己,說出、或者做下什麼‘不得體’的事來,若是因此累及家人,那就是悔之晚矣!”
莊先生搖了搖頭:“顒兒,你何必自苦,這次時疫雖發現得晚些,但是其後都是穩在控制中,並沒有以往那般可怕,這其中多有你之功勞。你已盡了全力,就不要再想那麼多!”
曹顒又飲了一杯酒,道:“不想了,再想下去也沒有意思!我現下只想好好辦好這個差事,儘早將這時疫控制住,能夠少死幾個人可是比什麼都強!至於我自己,就要與先生討教討教了,這京城無法呆,江南迴不去,這天下雖大,我竟似浮萍,不知往哪裡去了!”
“顒兒既然早有打算,那自己心中可有計較?”莊先生問道。
“若是憑心而論,我是想去廣東那邊見識見識的,只是父母如今都上了歲數,我這做兒子的往那麼遠處也放心不下他們。剩下的,就數山東、河南與湖廣離江南還近些,到底往哪裡去,我還沒有思量過!”曹顒回道。
莊先生點了點頭:“難得顒兒如此孝心。百善孝爲先,你這般孝順,能夠事事先考慮到父母親人,實在是大不易!這三處哪裡當去,哪裡不當去,還需要弄清楚各省的官場糾葛再做決定。京城這邊,顒兒卻要妥善收尾。通過這次時疫,加上圍了十阿哥府之事,怕你就要被打上四阿哥的印記了!四阿哥雖說能力不低,但是這些年很少參合權利爭奪,算是個‘孤’阿哥,即便如今儲位不穩,但他要是想上位,卻甚是不易。”
“先生對四阿哥這人是這樣的看法?”曹顒不禁有些意外,不過隨後即釋然,不止是莊先生,怕是很多人對四阿哥都是這般看待。是四阿哥此時還沒有奪儲之心,還是僞裝得過好?
莊先生略一沉吟道:“若是老朽看來,這些年四阿哥雖說不如幾位小阿哥受寵,不如三阿哥與八阿哥這般門人多,確可稱得上是個實幹阿哥。只是瞧他在戶部的手段,未免凌厲了些,與萬歲待下的寬厚截然不同,這點上怕是萬歲難以認可!”
曹顒聽着,不禁想要反駁莊先生,若是四阿哥在戶部也“寬厚”、“廣施恩德”,怕是康熙不僅是難認可的問題,能不能容下這個兒子都不好說。不過,這些只是想想就算了,自己沒興趣爭擁立之功,也沒興趣揭開四阿哥的真面目,來給他設“坎”。
曹顒隨意笑笑:“我這不過是爲了差事,若是因此受到詆譭,那也實在是沒說的。反正我又不打算留在京裡,四阿哥也好,其他阿哥也好,又哪裡有相處的機會?我只學我父親,踏踏實實做事就好,其他的任由他去就是!等到父母百年,我就辭官致仕,做個富家翁!”
莊先生滿臉不贊同:“顒兒方多大?雖不應少年意氣,卻也不敢這失了進取銳氣!”
曹顒笑了笑:“我也只是這麼一說罷了,哪裡好萬事隨心?說不得以後我還封閣拜相,也青史留名一把!”
兩人喝了一壺酒,曹顒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這京城實在是難熬了,只是希望老天爺多下幾場雨,緩解旱情遏制下疫病吧。
曹顒不知是不是隻剩下苦笑的份兒,好好的無神論者,竟然將希望寄託在老天爺身上。
妃嬪的離去,使得內城的氣氛詭異起來,開始有各種流言興起。每日裡,往九門去尋機會出城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不乏王公貝勒。
託合齊頂了兩日,便有些頂不住了,實在沒法子,只好像三阿哥與四阿哥求助。三阿哥哪裡會沾手?四阿哥又要盯着外城的疫情,最後還是十三阿哥出面。
五月十六,三阿哥府上小阿哥患病夭折;五月十八,臥牀半月的大學士張玉書病逝。這兩位,一個是皇孫,一位是相爺,卻都是因時疫而死。
三阿哥不知是真病了,還是想要趁機擺脫干係,直接告了病,守着府邸不出來,萬事不理。
雖然內城死亡人數漸少,防疫成效甚好,但是卻沒有人肯相信時疫會就此過去。不止是權貴世家想要出城,就是富裕些的百姓也都嚷着要出城避難,每日守在城門口等機會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大有無法驅散之勢。
內城九門的人手早已加了三四倍,但是氣氛仍是越來越緊張。五月二十,那條繃緊的弦終於斷裂,在德勝門爆發了一場衝突。
當時情況十分危急,約有幾百平民衝擊城門,想要出城去。守門的官兵喝了幾次,他們還不後退。推搡中,有兩人被官兵推倒在地,不知是真受了傷還是故意爲之,只躺在地上哀嚎,這就激化了衝突,人羣中開始有人對官兵出手。
十三阿哥得到消息,帶人過來時,現場已經一片混亂。若是尋常百姓,哪裡有這樣大的膽子?十三阿哥瞧着中間不乏家奴僕從之輩的青壯,便曉得這是有心人在推波助瀾了。
他原本對百姓存着的那些不忍全部化作憤怒,當即叫官兵包圍了衆人,厲聲喝令諸人立刻散去,否則就要定個謀逆之罪。
因人數衆多,大家都抱着“法不責衆”的念頭,除了有個別之人聽命離開,其餘大部分人都在觀望,另有唯恐天下不亂的還在叫囂着出城去。
十三阿哥被他們喊得焦躁,哪裡有心情與他們擺事實、講道理,心知若是此事不嚴懲的話,明兒、後兒怕是抱着僥倖想法的人會越來越多,大家的膽子也就越來越大,今日能圍堵城門,明日還不一定出什麼亂子,後果實不堪設想。
十三阿哥便直接下令,叫人拿下叫囂最兇、爲首鬧事的十數人,毫不留情的當衆斬首。
人頭滾出多遠,血漿噴濺一地,現場當即鴉雀無聲。
十三阿哥又叫人將這些人頭分別送往其他八個城門,高懸杆上,用以震懾蠢蠢欲動之人,道是若再有無故靠近城門百米、被喝止後仍上前者,皆如這般,殺無赦。
曹顒聽說這件事時,九門前已是空無一人,只餘下高杆上掛着的幾個人頭。他不禁佩服起十三阿哥來,這般魄力,換作其他人,便是想得到也未必能夠下得去手!這確是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此一來,就算是有人還不肯安分,也不敢輕易再敢打擅闖出城的主意。
而佩服的同時,曹顒又有些爲十三阿哥擔心,聽說那被砍了腦袋的人中,還有三個黃帶子——一個恩襲國公、兩個恩襲奉恩將軍的,這等到疫病過後追究起來,十三阿哥的功勞未必有人願意肯賞,這罪責卻肯定會有人出面聲討的。
*想到了這點、替十三阿哥擔心的自然不止曹顒一個,四阿哥此時就正滿是焦慮地勸誡十三阿哥:“就算要殺一儆百,也不必下這樣的狠手,十幾條人命,十三弟,這就算你有天大的功勞都抵不過去!”
十三阿哥卻只是笑笑:“四哥,別擔心,弟弟不怕,弟弟也不稀罕這勞什子的功勞!”
四阿哥搖了搖頭,對他的態度很不滿意:“你趕緊寫認罪摺子,我來想法子,在別人未告黑狀前,先將事情辯個清楚。務必要說明白確是事態緊急,沒有其他法子,方出此下策!”
十三阿哥沉默許久,方緩緩開口道:“事已至此,四哥覺得做這些還有必要嗎?皇阿瑪的心思,咱們從來沒有猜到過,但是他想來是講個‘仁’字。”
四阿哥明白十三阿哥話中之意,不管是何緣故,總要有人爲此事負責,來維護皇父“仁君”的體面。他疲憊地闔了下眼,很快又睜開,正色道:“既然這般,這認罪摺子就我來寫。你本是閒散阿哥,身上沒差事的,是我請你出來,並且讓你堅守城門!你只是聽從了我的安排而已,過錯並不在你!這兩日,你安分的在府裡呆着就事,諸事有我。”
十三阿哥聞言霍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聲道:“四哥,難道弟弟還是小孩子?弟弟知道什麼做的,什麼做不得?!既是選擇這般做了,弟弟就沒什麼可後悔抱怨的!更不會將這些都推給四哥擔待!”
“老十三!!”四阿哥的聲音也帶着幾分惱:“你倔什麼?這是賭氣的時候的嗎?難不成你想讓皇阿瑪再冷淡你十年八年,甚至……甚至……圈了你,你才滿意?”
“四哥,那弟弟問你,今日這般情形,若是換了四哥,四哥怎麼處理?”十三阿哥盯着四阿哥的眼睛道。
四阿哥一愣,肅然道:“就算只有這個法子,也應該是我這做哥哥的來做,畢竟我身上還有個督管時疫的差事,最多不過是罰俸去了戶部的差事罷了!”
“我怕過什麼?我還有什麼可怕的?”十三阿哥的聲音透着忿然和激動,“四哥做得,爲何我就做不得?難不成四哥同別人一般,也將我這個失寵的阿哥當成了廢物?”
“十三弟……”四阿哥最終嘆了口氣,沒有再多說。
十三阿哥別過頭去看了看窗外,天上雲層漸攏,看來,又要下雨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