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出差的文書,昨兒已經由兵部那邊直接將相關的手續辦了。
在前往蒙古前,他還要到御前領聖旨,這卻是要趕在康熙用早膳的時候遞牌子。
曹又是半夜起來,卻是不少園子都掌燈。
穿戴完畢後,曹去東屋看了眼女兒。天慧卻是睡得正熟,小臉紅撲撲的,看着甚是招人疼。
曹雖是想要抱抱女兒,但是也不忍心吵她睡覺,便退了出來。
到了西屋,他從炕尾的抽屜裡,翻出一個小匣子來,遞給初瑜道:“這是前些日子淘換的,本還想多湊一些,給閨女打週歲的禮物。我這次出差,估摸着要在歸化耽擱的久些,過兩天你尋個匠人,將這寶石用了吧。”
初瑜接過打開看了,卻是半匣子大大小小的紅寶石。
“健康、長壽、平安、喜樂,咱們天慧當是有福氣的。”曹想着女兒將滿週歲,但是因眼疾的緣故,不像別的孩子那樣開始學習走路。
更多的時候,天慧不是爬,就是坐着。
她的眼睛乍一看並沒有什麼異樣,仔細看,纔會發現眼白的地方有些暗灰色,眼眸的地方也像是遮了薄膜似的,沒有光彩。
曹之前還曾奢望女兒是不是“白內障”,也在心裡盼着能有機會,使得去了眼疾。
若是那樣地話。西醫發展如何暫且不說。就是中醫這塊。也早就有鍼灸療法治療此疾。
在中醫地說法上。並沒有白內障之名。而是將這類內障眼疾都稱爲“青盲眼”。
要是得了青盲眼地話。雖說不能看見東西。但是卻能感知明暗。
天慧這邊。請了幾個太醫瞧過。卻都是搖頭……
初瑜心裡亦是不好受。但是不願丈夫出差還惦記家中。將寶石收了。笑着說道:“自然是有福氣地。正如額駙所說。咱們兩個既是做了父母。總要庇護女兒一生纔是。我早就想好了。除了攢嫁妝。今兒開始也每年天慧置產。稻香村鋪子地收益。額駙讓我收起來做零花。我又哪裡有什麼開銷。女子不能出入朝廷。往後婚嫁這塊先不說。就算咱們不在了。女兒一輩子衣食不愁。這過日子也不用仰人鼻息。”
說起置產。曹想起一事來。對初瑜道:“家中地莊子除了你我名下地。就是公衆祭田。老爺、太太雖是不會想到這些。但還是使人去尋莊子。挑着二三十頃這樣地不大不小地莊子置辦兩個。既看着不顯眼。也能給太太那邊添些開銷。魏信這兩年送來地銀子。我之前給過太太那邊一些。剩下地也有不少。拿出一些來。你吩咐曹方或者其他誰去尋吧。”
初瑜聽了,羞愧不已。
卻是心裡只惦記女兒了,沒有想到公公婆婆那邊。
她紅着臉,道:“額駙。還是將稻香村的這筆銀子也添裡邊吧?卻是我疏忽了,太太不耐煩管家管賬,但是手上總要寬裕些纔好。”
曹擺擺手,道:“不用,廣州那邊的銀子還剩下不少。現下孩子們都小,等往後大些了,也夠他們嚼用。男人養家,天經地義,你那幾個錢。還是可着心意來吧。”
夫妻說着話,喜彩已是帶了人送了早飯過來。
曹雖說沒什麼胃口,但是想着路途勞煩,便多吃了幾塊點心,喝了兩碗粥,才放下筷子。
紫晶過來了,昨晚安置前,曹與初瑜曾過去葵院看孩子。
紫晶曉得曹今兒要出差,便也早早起來。將兩瓶子配的驅蚊子藥水交給初瑜。裝到曹的行李裡。
除了這個,還有一串虎骨平安扣。卻是紫晶親自上前別在曹地腰帶上。
紫晶不過比曹年長七歲,但也算是看着曹長大的。加上自打老太太過身,紫晶在曹身邊,也充當了“保姆嬤嬤”的角色。
曹低頭擺弄了看了,問道:“瞧着跟天慧搖籃邊掛着那串差不多,都是那時候求的?”
紫晶笑着點點頭,道:“看着雖是尋常,卻是經年古物,是我常去那家庵主的寶貝。我瞧見了,想了法子央求來。卻是隻有一對,姑娘這邊掛了一串,剩下的一串,兩位小爺那邊也不好分,便在我那邊擱着,今兒正好能的用。”
曹看着紫晶鬢角隱隱露出的銀絲,卻是有些揪心。
只是該勸的話,已是勸過多遍;再說,就外頭那些男人,曹還真怕糟蹋了紫晶。
難道,真要修個家廟,安置紫晶?
曹想到此處,感傷中卻是帶着幾分滑稽。府裡有智然一個和尚,再加上紫晶一個女尼地話,那就剩下一個道人了。
這幾年來,他卻時常是嘆息天道艱難的,還真有些“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
僧尼道三個人,湊到一起,加上初瑜這個世俗中人,剛好是一桌麻將……
初瑜見丈夫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模樣,怕紫晶察覺難過,已經拉了紫晶到一邊坐下,將一個便籤送上,道:“紫晶姐姐,這是給額駙行裡預備的小零碎兒。姐姐瞧着,可還需添減什麼?”
她也是可憐紫晶寂寞,心裡不由唏噓。
紫晶看了單子,好生地攢了初瑜幾句,不過是“想得周到”、“這個極好”諸如此類的。
都看過後,紫晶卻發現少了一物,道:“奶奶,薄荷油呢?這天兒漸熱了,在道上趕路日頭也足,用這個提提神正好。”
初瑜聽了,忙又使人將薄荷油找了,裝到曹的行裡中。
曹看看地上的座鐘,已經將近丑時,便對兩個道:“照我看,過些日子,等園子拾掇好了,大家都過去住得了。聖駕快移駐熱河了。皇上說不定會叫父親隨扈……那樣的話,卻是也不用兩下里安排。那邊離香山近,什麼時候你們想去逛逛,或者上香,也是便宜。”
紫晶自己是無所謂,只是看着初瑜道:“奶奶的意思呢?”
初瑜點點頭。道:“原也想着要是過去避暑的話,老爺這邊卻是沒有妥當人侍候。大老遠的,也不好每天奔波去衙門。要是老爺去熱河地話,那我就同姐姐侍奉太太過園子那頭去。”
曹想着自打曉得母親懷孕後,父親那種圍着轉的模樣,不由失笑,道:“估摸着,就算父親不隨扈,要是母親去避暑。他老人家就算每日奔波,也是願意住海淀的。”
時間不早,曹便起身出去。
初瑜親自拿了一個包裹。拉着紫晶地胳膊,一道送曹。
路過蘭院時,曹少不得進去,同父親、母親這邊話別。
李氏的眼睛有些紅,看着很是沒精神。曹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曹寅,神色中多了疑問。
曹寅搖搖頭,道:“你母親最近覺睡的多,不比過去覺輕。她怕自己睡着了,起不來送你。便熬到現下沒有闔眼。”
說到最後,他卻是帶了幾分不忿地看了兒子一樣,就好像兒子是不孝子,拖累了妻子纔是。
曹聽了,眼睛卻是有些發酸。
李氏被丈夫說的不好意思,也怕兒子擔心,笑着說:“不礙事,我昨兒下晌回來,眯縫了好幾回……”
看着母親光潔的額頭、慈愛的目光、溫柔地神情。想着她不能見人的出身,曹只覺得自己過去對母親的關愛還太少。
他上前兩步,拉了母親的手,又拉了父親的手。
世人重禮,這母子之間還偶爾親暱之時,這父子之間卻是恪守規矩,親熱不足。
曹寅驚詫之下,已經是怔住,任由曹拉了。
曹已經將父母的手扣在一塊。說道:“今兒兒子要出遠門了。父親母親身邊暫時無法盡孝,就將母親託付給父親了!”
後邊這一句。卻是對曹寅說的。
雖說有看着父親的“不忿“,有故意打趣之意,但是曹也是真心希望父母能這樣愉快地生活下去。
這夫妻之間,尋常還不覺得什麼。
老了老了,彼此做個伴兒,卻不是兒孫能替代得了的。
曹寅聽出兒子口氣中地戲謔,老臉一紅,“咳”了一聲,道:“說地這是混帳話!我們在家裡,哪裡有用你操心的道理?婆婆媽媽地,委實嗦。你只要隨時記得,你母親,你媳婦兒與你的兒女都記掛着你。出門在外,你當多多留心。自幼嬌生慣養,你打小也沒吃過苦,歸化的風沙大,到底不比京裡。又是到了下雨的時候,你別不管不顧的,累得別人跟着你操心。”
這番話都是用訓斥的口氣說出,但是卻是難掩其中的關切之意。
雖說曹寅過去也是關心兒子,但是卻愛端着嚴父的架子,絕不會說出這番話。到底是上了年歲,他的性子漸漸柔和起來。
李氏在旁聽了,既是欣慰,又是難過。
這些年來,她也是懸着心,怕丈夫與兒子有不對付地地方。兒子對父親略顯疏離,丈夫對兒子也挑剔得多,她在中間,也是爲難。
今日看來,先前的擔心到時多餘的,到底是血脈相連,父子天性使然……
在蘭院陪着父母說了幾句話,曹看看時間,還有兩刻鐘就要到醜正(凌晨兩點)開城門的時候,便沒有再耽擱,從府裡出來。
因是出遠門,魏黑與鄭虎兩個都跟着了。
選出來跟着去歸化的,還有趙同、小滿與任家兄弟,還有四個人,曹也不算眼生。是正月裡去牧場時,曹方帶着去口外尋他的人。
這幾個是曹寅手下用的人,同府裡的長隨護衛不同。
他們同魏黑一樣,都是江湖中人,每個人手中都有幾把刷子。
這四位看着都不是和善人,扳着臉的時候也挺嚇人地。
卻是不曉得什麼緣故,這幾個人甘心聽命於曹寅,做了曹家的家丁。對於曹也算是恭敬。
對於其他人,則是帶着疏離,不怎麼說話。
雖說他們不愛說話,但既是父親安排的,曹對他們也算是放心。加上他們看着傲慢,但是對魏黑的安排。也都聽了,曹就懶得再嗦。
雖是沒有明着說如何如何,但是這些年來魏黑已經是曹身邊的侍衛長,這個是不爭地事實。
不管這新來的幾個身手多好,對曹家多忠心,但要是特立獨行,不聽安排的話,那曹也不敢用。
畢竟他需要的不是單單地保鏢,要是這幾個人隨着性子來。給他惹出麻煩,那豈不是讓人頭疼。再說,從私心上。他也是將魏黑當親人待地,容不得別人怠慢。
不管後來者,如何有本事,如何能護他周全,畢竟從他七歲開始,看護他地就是魏家兄弟。
這十幾年地情分,是誰也不可替代。
不過想想也是他多慮,這幾個人投到曹家門下不說,還隱去真名實姓。用了曹甲、曹乙、曹丙、曹丁這樣的名字,自是願意開始過安省日子。
曹家京裡的,與南邊過來的下人兩百來人,其中賜了家姓的,不過是京城曹武這一房,與跟在曹寅身邊的曹福一房。
這曹甲四人初到京城還不顯,但是看着曹寅對他們的待遇,往後也是府裡的供奉。
曹對這個沒有意見,不過是一年多花費些銀子。就得了這四個保鏢,也是值當地。
魏黑這邊,投身曹家前,跟着師傅與兄弟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有幾分眼裡見。他瞧出這幾個身手不錯,上次從口外回來後,大家也都偶有比試。
雖說曉得這四個人比自己身手好,但是魏黑卻只有高興的。
曹身邊的長隨侍衛,多是曹家地家生子。看着雖年輕健碩。但是手下功夫一般。
說起來,不過是他、鄭虎、任家兄弟手上有幾分功夫下心。
他心裡已經尋思,這次塞外回來,是不是該跟曹商量着,挑些歲數小的孩子,跟着在四位身邊學功夫。
如此一來,等過來十年、二十年,他們這些人老了,身子骨不便利了,剛好接班……
曹快馬趕到西直門時,水車已經進城,已經有不少人出了城。
說起來,就曹在兵部的這個品級,是沒有資格直接遞牌子請見的。
按照規矩,只有宗室王公與正三品以上的京官與外官來京者,纔有資格在皇帝用早膳的時候呈牌子請見,直班奏事。
王公用紅頭牌子,京官用綠頭牌子,外官用一般牌子。
其他的官員,京官的話,若不是奉旨陛下見,則需要所在衙門堂官引見;外官的話,則是隻能等着吏部官員引見,或者等着旨意候見。
曹到底是佔了額駙身份地便宜,這些年都是遞的綠頭牌。
園子外已經來了不少大人,伊都立也在其中。
見曹遞了牌子,他便湊了過來,臉上帶着幾分興奮之色,道:“孚若,這卻是天高任人鳥飛,海深憑魚躍,我真是恨不得立時飛過去,披甲上陣。”
曹見他這一個“解放了”的神色,不由好笑。
就伊都立如今這身材,真是應了沉魚、落雁那句老話,想要撲騰,實在不容易。
伊都立見曹笑而不答,吸了口氣,道:“怎麼?你還不信我?別看我這些年做的是文職,這身上功夫也是不曾落下。”
曹擺擺手,道:“絕無此意,不過是想着大人過去最是戀家,如今能這般因公忘私,實是令人欽佩。”
伊都立聽了曹的誇獎,牽了牽嘴角,卻是笑不出來。
他這般歡喜,固然是爲了出差高興,除了能有機會到疆場立功外,還有暫時能離開家的緣故。
“賢妻美妾”,這在外人眼中,他也算是有福氣的。但是其中滋味兒,卻是隻有他自己個兒知曉。
妻子賢是賢,但是終究是個女人,心眼也小的緊。
只要他在楊氏屋子裡連着留兩夜,那妻子的眼裡就滿是幽怨,連帶着孩子們都跟着提心吊膽。
美妾美是美,不僅顏色好,這牀笫之間也放得開。
只要他尋來春宮,不僅任由他擺弄,婉轉嬌啼之下,越發媚態橫生。
又是個不嫉不妒地性子,爲了討他歡心,楊氏將自己身邊的兩個丫鬟都給開了臉。
伊都立只當自己撿了個寶兒,只覺得自己半輩子碰過的女人都沒有眼前這一個加起來可人疼。
無奈,人畢竟是凡夫俗子,不是鋼筋鐵骨。
這之道,又最是耗費精血,他的體力便漸漸有些不支。
妻妾們也是看在眼裡,見天換着法子給他補,卻是補得虛胖。
美妾捨不得留着獨守空房,賢妻那邊也要盡爲夫之道,伊都立已是有些熬不住……魏珠奉了玉盤上前,上面是寫了各人品級官位名號的牌子。
康熙掃了一眼,看到曹的名字,卻是微微一怔。
隨即,他的臉上則是添了些笑模樣,將曹的牌子翻了。
魏珠的心裡暗暗鬆了口氣,他是故意將曹地牌子放在邊上顯眼處地。
人心是肉長的,就算沒有功利,這心裡也不由地偏着自己待見地人。
昨天太后宮的事,一夜之間,已是有了不少流言出來,其中多是說曹寅之妻不受太后待見的意思。
雖不曉得是什麼人推波助瀾,但是魏珠也隱隱地覺得不對,怕影響到曹的聖眷,今兒就有心幫忙……
曹碩聽到遠處來來的雞鳴聲,轉過頭看看窗口,外頭已經是天色漸明。
他已經是整整地坐了一夜,身子已經僵住,卻是渾然未覺。他想要下地,一個趔趄,跌倒在地,額頭撞到牀邊得小几上,眼前已經添了一抹血紅。
曹碩卻是也不擦拭,從地上爬起來,將小几旁的凳子拉過來,擡頭直直地看了看頭上的房樑。
實是辛苦,實是羞愧,實在是無顏存世……
就這樣……再懦弱一回,左右他都是沒有出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