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的西配殿。原住着一個貴人。
大行皇帝駕崩後,德妃“子以母貴”成了太后。短短几日,這永和宮的待遇已經大不一樣。
因嗣皇與幾位總理大臣早晚出入永和宮,這邊隨宮居中的幾個貴人與常在也都遷往其他宮暫住。左右等到新皇登基後,她們都會隨着太后,移居慈寧宮。
四阿哥每次過來請安,德妃都避而不見,這西配殿就成了四阿哥偶爾小坐之地。
在這裡召見德妃身邊的內侍、太醫,過問德妃起居,他也算是盡人子之責。
和妃聽了四阿哥話,心裡越發忐忑。看着四阿哥黑着臉的樣子,實是怕人。
對於四阿哥與德妃母子不協之事,和妃早有耳聞。
今日奉貴妃之命,過來探視,她也是避開早晚四阿哥來請安的時辰。還以爲沒事,沒想到這樣倒黴,碰了個正着。
雖是忐忑,她也沒膽子,在這個時候說個“不”來,還是應了一聲,帶着宮人。隨着四阿哥進了西配殿。
她沒有阿哥傍身,後半輩子只能在宮裡養老,還要看新皇的臉色吃飯;加上在大行皇帝駕崩之前這幾年,頗爲受寵,樹敵不少,其中就包括當權的德宜二妃。所以,她是萬萬不敢得罪四阿哥。
見她如此恭順,四阿哥原本晦暗的心情微微好了少許。
不過是對答幾句,攏共就半盞茶的功夫,和妃額頭就出了一層細汗。
四阿哥一句都沒有問到太后,而是問佟貴妃與宜妃兩宮的情形,對於貴妃宮問的是佟家的動靜,何人何時進宮請安什麼的;對於宜妃,則是就“養病”之事,多問了兩句。
和妃協辦宮務,對兩宮動態自是知曉。
她的忐忑,已化作滿心恐懼。
新皇這是要做什麼?
佟貴妃家背後有個一門兩公的佟家,宜妃有兩個已封爵的皇子,都不是可輕動之人。
瞧着新皇的意思,倒像是對這兩人不待見。
要是有恩怨糾葛,新皇帝想要對付兩個年老宮妃,有無數種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法子,爲何要在她這個外人面前說這個?
和妃只覺得渾身發寒,想起兩個字,“生殉”。
本朝,從太祖皇帝開始,太祖、太宗、世祖三代帝王。死後都有宮妃殉葬,只是數量多少不同罷了。親王以下諸王公,也屢有妻妾奴僕生殉之事。
現下,是大行皇帝駕崩第六日,後宮諸妃都在觀望。
康熙十二年,皇帝曾下旨,禁止人殉。後宮無子諸妃,也就盼着新皇能記得這條,不要用宮人殉葬。
雖說沒兒沒女,如今又成了寡婦,但是和妃並不想死。
她忍着滿心恐懼,放柔了聲音,道:“幾日不見弘曆阿哥,也不知他過得怎樣,穿的暖不暖,沒有沒吃飽?這進了數九了,天一天比一天冷……”
這本是有心爲之的幾句話,不過是點出自己曾“撫育”過弘曆,盼着四阿哥顧念舊情。
聽到四阿哥耳中,卻是渾身一震。
他望向和妃,只覺得滿臉慈愛的和妃與他記憶中的“額娘”重疊在一起。
他胸口堵堵的。直覺得喘不上氣。
養母也曾如和妃這樣,絮絮叨叨,只爲關心養子的起居。
這種絮叨,卻不惹人心煩,只讓人倍感親切。
他已經年過不惑,早已不是留戀父母慈愛的年紀,但是這幾日在生母處受的委屈,讓他更加思念養母慈恩。
若是養母在世,也會關心他穿的暖和不暖和、有沒有餓着,而不會將他當成仇人似的,在他最艱難的時候送他一頂“不孝”的大帽子。
和妃被四阿哥盯着,心裡一哆嗦,還以爲他不耐煩自己囉嗦,隨即見四阿哥滿臉慘白,撫着胸口渾身戰慄,方覺得不對。
和妃唬得花容色變,立時站起身來,驚呼道:“皇上?”
“額……娘……”四阿哥將這兩個字,在嘴裡含了一圈,辛酸得不行。
他曉得自己狀態不對,使勁地長吁了口氣,又閉上眼緩緩了精神,方道:“朕無礙……就不耽擱和母妃了……”
和妃滿心狐疑,可好奇心仍抵不過她的滿心懼意。
聽了四阿哥這一句,她恨不得立時消失,可是那樣又顯得太涼薄,怕是要得罪四阿哥。
她站起身來,只能忍着滿心雀躍,露出幾分擔憂。甚是摯誠地說道:“皇上身份貴重,不管是前朝、還是菊花,還有諸多事宜等着皇上做主。皇上雖誠孝,也要多保重龍體纔好……”
不過是隨口幾句,卻是取悅了四阿哥,使得他對於這個庶母又多了幾分好感。
他站起身來,微微躬身道:“勞和母妃教誨,胤禛記下了。”
和妃哪裡見過這樣乖順的四阿哥,神色一僵,不過迅速掩飾過去,起身告辭,帶着太監宮女離去。
四阿哥的心情,意外地好起來。
他望了望永和宮正殿的方向,不再像過去那般心痛。
看來,是他強求了。
生母沒有因爲他是新皇帝,對他巧言令色,這對他說不定也是好事。起碼,就少了許多顧及與掣肘。
若是生母對他如沐春風,再跟他爲十四阿哥求高爵顯位的話,他還真爲難。
如今這樣,明着撕破臉,生母不顧及他這個做兒子的心情,他這個做兒子的。自然也就能不顧及生母的感受。
他這邊想開了,離開永和宮的和妃卻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她將與四阿哥之間說的話,翻來覆去琢磨了好幾遍。確定四阿哥的態度,在她提及弘曆後,越來越溫和,她才鬆了一口氣。
看來,四阿哥還是領自己情的。
由此,她又想到康熙。康熙專程讓她撫育弘曆,而沒有讓德妃這個親祖母撫育,是不是想到身後事,爲自己尋個好靠山。?
想到這些。和妃的眼淚就止不住了。她低下頭,用帕子拭淚。
她卻是沒有留意,打從她從永和宮出來,就有人盯着她的行跡,這落淚拭淚盡入他人眼底……
從衙門出來,曹顒與幾位堂官一塊兒進宮。
等到晚祭結束,已經是戌初(晚上七點)。
天有些陰,洋洋灑灑地下起雪來。
宮門外,有曹家下人抱着防雪的披風等着,是初瑜使人送來的。
曹顒騎在馬上,看到落雪,首先想到的是,今年冬天雨雪多的話,明春直隸當不會再大旱了吧。
直隸挨着京畿,是第一緊要大省,最是亂不得的。
旁的省份,遇到天災人禍,朝廷還能選擇救不救濟、如何救濟,可量力而行;換做是直隸,朝廷就沒得選擇,不僅要救濟,半點不容有失。
地方官倉沒米,國庫沒銀子,曹顒這個戶部的副堂官,切切實實地感覺到,這“風調雨順”四字對國民生計的重要。
回到府中,剛一下馬,就聽管家曹元上前報道:“老爺,十三爺來了。”
曹顒聽了,挑了挑眉,甚是意外。
十三阿哥這個時候來曹家,所謂何事?
就聽曹元繼續道:“小的原是請十三爺進客廳小坐,好使人去給老爺送信,十三爺卻說,今兒是來瞧老太太的,叫小的使人通傳。老太太那邊,得了消息。就由太太陪着,出來與十三爺說話。”
曹顒聽他說完,帶着幾分不解,直接去客廳見客。
客廳中,李氏看着眼前的物件,久久無語。
眼前總共擺了四樣,一尊犀牛角雕的文殊騎獅坐像,一尊紫金獸耳香爐,一對象牙雕花鳥筆筒,一對白玉龍鳳紋環形玉佩。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擡起頭來,道:“十三爺,這些東西太貴重,奴才不敢收。”
十三阿哥見她如此生疏,道:“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說了,皇阿瑪大殮之日,本當請太夫人同去,但是聽他事務繁忙,疏忽了此處,過後甚是不安。這些東西,是皇阿瑪生前用過之物,留給太夫人做個念想……不只太夫人這邊,諸位皇兄皇弟,也都分有皇阿瑪遺物,不過要等到皇阿瑪出殯後才分賜下去……”
這份禮遇,讓李氏感動,卻也讓她不安。
只是這新皇四阿哥威名在外,李氏心中惴惴。
若是這些東西,只是十三阿哥送來,她還能措辭推脫;既是新皇欽賜,哪裡有拒絕的道理?
李氏本就不是善言之人,看着十三阿哥,竟不知當說什麼。
這會兒功夫,曹顒到了。
他只聽了十三阿哥所說最後那一句,不過聽到“遺物”、“分下”,再看到李氏面前擺着的物件,也就猜得差不多。
見曹顒回來,十三阿哥對曹顒道:“爲了來你這兒跑腿,爺還沒有用晚膳,今兒可是厚着臉皮,要好好吃你一頓。”
曹顒聽了,道:“只要十三爺不嫌棄寒舍飯菜粗鄙,別說一頓,就是十頓百頓也是有的。”
十三阿哥聞言,不由莞爾:“好啊,在你眼中,爺就是個吃貨不成?”
兩人說口這兩句,倒是化解了廳上原來的沉重氣氛。
李氏看着那些東西,曉得自己沒有回絕的餘地,只是不知這受了御賜之物,用不用跪地磕頭謝恩。
想了想,她還是問曹顒道:“顒兒,皇上有東西賜下,你是不是當隨我叩頭謝恩?”
沒等曹顒說話,十三阿哥擺擺手,道:“沒有外人在此,太夫人不必多禮。皇上說了,等福晉們進宮後,就請太夫人多多走動……”
李氏見狀,點了點頭,對曹顒道:“我身份所限,怕是無緣陛見。你趕明兒見了皇上,要記得代我叩謝皇恩。”
曹顒躬身應下,李氏便請十三阿哥慢坐,她帶着初瑜下去預備素席。
十三阿哥起身相送,待李氏婆媳走了,才瞥了曹顒一眼,冷哼一聲,道:“曹顒,莫非爺近日得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