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雪散,暗間的門從裡面打開了,孟景灝走了出來。
剛打了一會兒盹的張順德立馬驚醒,躬身靜待。
擡眼看看廊前被雪完全覆蓋的小徑,小徑兩旁被雪壓彎的叢竹,蜿蜒着伸展向遠處燈火通明處。
孟景灝忽然問,“這是哪兒?”
張順德呆滯了一下,立馬道:“回稟殿下,這是體和殿偏殿暗間。”
“都走了嗎?”
張順德答:“散了有一會兒了。”
孟景灝斂去眼底對自己的一絲厭棄,邊踏雪前行邊道:“把梅憐寶安置到隨園,在今夜之前她就是被孤放在隨園,惹了孤不喜的寶夫人,聽懂了嗎?”
張順德忙點頭,雖然詫異於怎麼把離端本殿最遠的隨園給了寶夫人,但心裡早已明白,在太子喊出那句“你想對孤的寶夫人做什麼”時,太子就決定保下那位了。
“孤還有一位住在暮雲齋的梅夫人。”
“是的,殿下。”這便是給梅侍妾也晉升位分了,到底還是對那位憐惜不改嗎?
“孤還用得着梅憐寶,你讓人去收拾一下隨園,把控住府裡的口舌。”
張順德又趕緊點頭,“是的,奴婢會把一切都辦好。”心裡不禁想,隨園雖離端本殿最遠,也許久沒住過人了,但到底殿下還惦記着吩咐他去收拾,可見心裡確確實實是有寶夫人的。
“你速去辦孤交待你的事情,孤去太子妃那裡坐坐。”內院的事情到底還要給太子妃一份尊重。
看着太子大步遠去,張順德忙催促執傘守衛的太監們跟上,他自己則帶着徒弟往回走,雙手交叉往袖子裡一鑽,唉聲嘆氣道:“殿下的心思越發難猜了,我實是估不準寶夫人在殿下心裡的位置。”
福順卻高興的手舞足蹈,“管他什麼位置,在殿下心裡有位置就是好事啊。師傅,太好了,寶侍妾,呸,早就是寶夫人了,寶夫人苦盡甘來了呀。”
“我竟收了你這麼個傻徒弟。”張順德又是重重嘆了口氣。
“這麼着,咱們師徒二人分頭行動,你先伺候寶夫人,我去辦其他事兒。”
福順忙不迭點頭。
有端本宮大總管親自監督,隨園很快就收拾了出來。
一盞盞精緻的宮燈被掛了起來,門口高掛的是兩盞圓肚流蘇燈,是喜慶的紅色,庭院迴廊上掛的是黃亮的水仙燈,屋裡頂棚上的大盞八角流蘇系珠燈被重新點了起來,把整個屋子照的錦繡輝煌的。
正堂,正中靠北牆的位置立着一座八扇屏障,每一扇上都繪着令人垂涎欲滴的蔬果,屏障下還放了一張黃梨木刻八仙過海的羅漢牀,下首,左右兩邊各安置兩張四腳靠背椅,椅上有鑲紅毛邊白底繡着百花的搭墊,每張椅子還配了一個腳踏,屋子正中間放着一個三角鎏金瓷香爐,此刻正有嫋嫋白煙透過獸耳蓋飄了出來,香氣幽暖。
“做了夫人到底是不一樣啊。”梅憐寶打量片刻興奮的道。
攙着梅憐寶的福順咧着嘴笑道:“這才哪兒到哪兒,您往寢房裡再看看。”
小倩小櫻兩個小丫頭便自覺的到前面去將帳子掀高,免得梅憐寶還要低頭避過。
說話間,主僕幾個便進了寢房。
最顯眼的當屬那張紅木海棠雕花牀,真是無一處不精緻,還有配套的那牀帳子,看不出是綢是錦,只是打眼一瞧就覺得華貴,紅繩繫着一對玉勾,兩旁墜着顆粒滾圓的玉珠,帳子裡頭掛了香囊玉佩,牀尾還整整齊齊摞着兩牀紅錦被,梅憐寶一下就撲了上去,在裡頭打了個滾。
“這纔是我的牀呢。”梅憐寶哈哈笑起來。
福順得意的道:“您喜歡就好,師傅把佈置您院子的權利交給了奴婢,奴婢去庫房擡東西的時候專挑了好的,還不違制,可把守庫房的老王頭心疼着了。”
梅憐寶踢掉繡鞋,盤腿在牀褥上坐着,看着福順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
福順嘿嘿傻笑。
梅憐寶這纔看福順順眼了許多,心裡對他也少了些防備。
寢房門口忽然傳來咳嗽聲,梅憐寶等人往門口一看,孟景灝走了進來,那咳嗽聲就是張順德發出的。
福順、小倩、小櫻忙下跪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你們都下去吧。”
“是。”
梅憐寶坐着不動,看着孟景灝哼道:“我真的生氣了。”
孟景灝皺眉。
“從人家身上下去就不認人了,把人家扔這麼遠的地方,哼!”梅憐寶一扭身,把個後腦勺對着孟景灝。
孟景灝只覺太陽穴猛的跳了一下,但現在還不是計較她什麼都敢往外說的時候,便呵道:“大膽,把臉正過來,你以爲殺孟景湛未遂,你就沒事了嗎?弄不好孤都保不住你。”
新升了位分,新得了稱心如意的院子,梅憐寶纔將將覺得日子好過呢,可不能把小命白白葬送,忙轉過臉來,討好的鋪鋪牀沿上她弄出來的褶皺,“殿下累了吧,快坐呀。”
從體和殿到馨德殿,又從馨德殿馬不停蹄的來了隨園,他一晚上都把半個太子府踏遍了,的確有些累,便順勢坐下。
梅憐寶便哈巴狗似的圍着孟景灝轉,“阿寶給殿下捏肩呀。”
孟景灝睨了梅憐寶一眼,梅憐寶忙衝孟景灝眨巴大眼睛,孟景灝冷哼了一聲。
“明兒一早,早朝後,孤會先一步向父皇說明此事。”
梅憐寶靈光一閃,“哦,惡人先告狀!”
孟景灝氣的無語,抓過她按在懷裡,狠狠打了一巴掌,打的梅憐寶捂住屁股嗷嗷叫,“疼呀,疼呀。”
“知道疼就對了,下次還敢嗎?”
梅憐寶趕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阿寶就一條小命。”現在是夫人了呢,雖然比不上文夫人是有正式的書冊誥命服爲證的正四品,但她也是被視作正五品的,見正五品及以下命婦不用行禮。
孟景灝鬆開手,梅憐寶一骨碌爬起來往他懷裡一鑽,雙臂掉在他脖子上,怨道:“你也真下得去手,你個沒良心的,才……”
孟景灝一把捂住她的嘴,手心裡溫熱滑膩一片,觸感極爲舒服,既不想聽那小紅嘴裡巴巴的往外吐豔詞,所幸就不讓她說話了。
“現在孤說你聽,你給孤記住了,明兒一早若皇后傳召你去問話,你就這麼說。”
梅憐寶呼扇呼扇睫毛表示會乖乖聽話。
於是孟景灝一邊說一邊鬆散了手掌,望着她水溶溶的眸子,禁不住就徹底鬆開了,大拇指開始摩挲那被他咬過吮過而顯得豔潤腫脹的小嘴。
小嘴微張含住那指尖,舌兒伸出來,尖尖的舔舐,集中在那一點上的癢感,通過那一點呼啦一下子麻遍了孟景灝的全身,孟景灝微顫了一下。
他驀地站起來,忘記胳膊上還躺着梅憐寶,梅憐寶驚呼一聲,孟景灝忙彎腰去抱,在梅憐寶馬上觸地的瞬間又給抱了回來。
梅憐寶樂的咯咯笑。
孟景灝把梅憐寶往錦被上一扔,真的是用扔的,他身材高壯,抱着梅憐寶像抱個大孩子,距離牀褥有一定高度,往那一扔,錦被直接被壓塌了,梅憐寶“哎呦”一聲,道:“我的小細腰哦。”
“斷了斷了。”
孟景灝冷冷瞪了梅憐寶一眼,“明兒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你那小命呢,少費些爭寵的心思吧。”
“這不是想賄賂賄賂殿下,讓殿下明天好爲阿寶盡心嘛,殿下不要就算了。”梅憐寶掩脣打了個哈欠,開始脫襴裙,“那阿寶就自己睡了啊。殿下走好,阿寶不送你了,殿下之前弄的人家已經很累了。”
繃緊的弦“錚錚錚”斷個乾淨,孟景灝的腳就像是在牀前的地毯上紮根了似的,瞧着她一點一點的把自己脫無可脫。
睡覺要脫到這個程度嗎?還是在這種季節!
不過卻在梅憐寶側身時看到了她青紫的後背。
那是?
孟景灝一把掀開錦被,摸向梅憐寶的後背,梅憐寶瑟縮了一下,轉過臉來就驚喜的看着孟景灝,“章哥哥你不走了嗎?”
“都這樣了,你就不覺得疼嗎?”孟景灝懊惱於自己的粗心。當時他就透過窗縫往裡看,就看見梅憐寶主動吻了孟景湛,他又氣又失望,恨不得殺了這對狗男女。然而只是瞬間,旖旎的氣氛一轉,老大卻突然猛烈的錘擊她,他驚了一下,再反應過來時就看到老大要把她往牆上狠撞,他頓時就慌了,踹開門就闖了進去,幸好,幸好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他死死拽住了孟景湛。
“疼啊。”梅憐寶委屈的癟嘴,“可阿寶也好睏,睡一覺再管它也不晚。”
孟景灝這才發現,她暗藏在眉眼之間的那抹疲憊。
都已如此,她見了他卻極盡的討好,這一刻孟景灝就覺得身體裡某一個地方狠狠抽搐了一下,又疼又酸。
“好,你睡吧。”孟景灝自己都不曾發現,這一刻的他是怎般的溫柔。
梅憐寶是真的很疲憊了,從被打落梨園,絕望於命運的不可改變,到她預謀殺死孟景湛,用的都是心力,那些掙扎和煎熬,也只她自己清楚罷了。
愛走走,愛留留,這是梅憐寶此刻的想法,往枕頭上一躺就真的睡去了。纔打贏了一場命運之戰,她這會心寬的很,睡飽了,養足精神再接着“打仗”去。
孟景灝出去了一躺吩咐去拿軟玉化瘀膏和多拿幾個火盆過來,他自己則又回來坐下。
靜靜望着梅憐寶熟睡的模樣,陷入了沉思。
不一會兒小倩把軟玉膏捧了來,幾個太監也輕手輕腳的把三個火盆擡了進來。
孟景灝一揮手,又都下去了。
重新掀開錦被,孟景灝輕輕調整了一下梅憐寶的躺姿,讓她露出整個後背。
他發現,傷勢已經不是簡單的青紫,稍微一想也知道,孟景湛一個領過軍打過仗的大男人的拳頭之力,對於一個弱女子來說,哪裡承受的住。
她的臟腑是不是也被傷及了?
怎麼還能睡着?
就這麼不在乎自己的傷?
孟景灝有點生氣了。
他記得有一次冬狩,那時還小些,他在追趕一頭狼時,馬蹄被枯藤扳倒,他被馬甩了下來,肩膀先着地,摔斷了胳膊,被救起後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傷,他怕自己落下殘疾被廢黜,更怕失去父皇的疼愛,他有很多怕的東西,所以迫切的希望自己快點好起來。
她受了這麼重的傷,卻要先睡覺,完全不把這傷放在心裡,有點她所做的那首歪詩的味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他年葬何處。得合歡時且合歡,今生無悔來生悟。
她這首姑且算作詩的詩,完全就是一種逍遙快活,不顧生死的態度。
對,不顧生死。
只有不顧生死的人才會不在意自己傷沒傷。
連生死都不在意,又在乎傷做什麼。
難道她的這首詩不是爲了矇蔽別人,真的是她內心真實的寫照?
孟景灝突然按住心窩,眉峰蹙起。
“章哥哥,章哥哥。”她這樣普通的輕喚忽然就在他腦海裡清晰起來,一遍又一遍,攪合的他神思都不清明瞭。
他極爲不喜歡這樣。
將藥膏抹勻之後,又給梅憐寶掖好被子。孟景灝站了起來,往外走。
他並不打算留在這裡。
今夜他是睡不成了,還是仔細想想明天怎麼擺脫老大的糾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