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的面前,擺着市審計局和民政局就白湖縣有關受災羣衆救濟款發放情況的審計報告。當然,這只是一個初稿,並不是最終的結論。
柳俊現在並沒有去看這個報告,因爲他已經仔細看過兩遍了。
在他的對面,坐着市審計局長祝涯。
祝涯的緊張顯而易見,柳市長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望着他,祝涯額頭上的冷汗,已經止不住流淌下來。
“祝局長,這個審計報告的結論,是真實的嗎?”
稍頃,柳俊緩緩問道,聲音平和而低沉。
祝涯嚥了一口吐沫,又再『舔』了『舔』嘴脣,有點艱澀地答道:“市長,是真實的……”
“真的嗎?”
柳俊又再問了一句,眼神已經變得銳利起來。
祝涯躲閃着柳俊的眼神,低聲說道:“真的……”
“嗯,是真的就好。不過,我有一點疑問,你們的審計結果,和我瞭解的情況有些出入。譬如樺樹鎮蔣家大垸,一共分配到五十一萬四千元救濟款,分發給三百一十四戶受災羣衆,根據你的審計結果顯示,每戶災民,都足額領到了救災款,是吧?還有全體村民的親筆簽名!”
“是的……”
祝涯回答的聲音更低了。
“那請你給我解釋一下,這封來信上反映的情況,又是怎麼回事呢?”
柳俊說着,遞給祝涯幾張信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人名,還按着鮮紅的手印。
祝涯接過去,不過看了第一頁,額頭上的冷汗就澹澹而下,雙手都情不自禁地抖動起來。
這是樺樹鎮蔣家大垸全體村民聯名寫的“告狀信”,描述了此番救災款發放的真實情況。縣裡給蔣家大垸發放的救災款是五十一萬四千元,真正發到羣衆手裡的,不足三十萬。其餘的,都被村裡和鎮上的幹部,以各種名義剋扣了下來。
村民們還反映,市裡的幹部下來查賬,村裡和鎮上報上去的明細賬,是假的,根本就沒有那麼多村民簽名,簽名全是冒充的。鎮幹部和村幹部甚至還威脅村民,不許將這個事情說出去,不然就要他們好看。
村民們原本也不敢告狀的,聽蔣樺樹說了在市裡見到柳市長的經過,村民們就膽大起來,決定向蔣樺樹口中敬仰以極的“市長叔叔”寫這封信反映情況,請柳市長爲民做主。
他們相信一個關心“叫花子”的市長,一定也會關心他們這些受災的村民。
“祝局長,你們在審計賬目的時候,難道就沒有質疑一下,鎮上提供的明細賬是不是真實可靠的,就沒有調查訪問過一個村民?你們全部做的是賬面審計?”
柳俊緩緩問道,語氣逐漸嚴厲起來。
“市長,這個,確實是我們的失誤……這個,時間緊,任務重,我們人手又不夠……”
祝涯硬着頭皮解釋道。
“這是理由嗎?”
柳俊問道。
“我……”
“市審計局,審計這麼一個項目的明細賬,人手就不夠了?市審計局上百名工作人員,都是光吃飯不管事的?祝局長,那麼請問你需要多少人手才能完成全市的審計工作呢?”
祝涯渾身微微發抖,說不出話來。
柳俊望着他,淡然說道:“祝涯,身爲一個黨員,一個審計幹部,你認爲你合格嗎?你到底在害怕什麼?還是說,你在和誰做交易?”
祝涯腦袋裡“轟”的一聲,頓時一陣眩暈。
無疑,柳俊已經向他發出了“最後通牒”,如何抉擇,在乎他一念之間。只是,柳俊掌握瞭如此強有力的證據,留在他祝局長選擇的餘地,實在不大。
祝涯暈了一下,馬上就明白過來,柳市長其實是在給你機會,而且,是最後一個機會。如果他再不抓住,那麼在這次審計風暴中,第一個倒下的,將不是白湖縣的幹部,而是他祝涯!
“市長,我錯了!”祝涯擡起頭,望着柳俊說道:“請市長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將白湖縣的問題,查個水落石出!”
柳俊沒有急着表態,認真地望着祝涯,稍頃,點了點頭。
祝涯的態度一轉變,方汝成和其他白湖縣的幹部,就抵擋不住了。
七天之後,新的審計報告再一次送到了柳俊的桌面上。柳俊翻閱着這份審計報告,臉『色』越來越嚴峻,雙眼之中,跳動着憤怒的火焰。
正當他伸手去抓桌面上的電話機的時候,電話先震響起來。
“市長,白湖縣的方書記,想要見您!”
電話是於懷信從外間打進來的。
柳俊的臉上,閃過一抹凌厲無比的神『色』,沉聲道:“讓他進來!”
方汝成再一次走進柳俊的辦公室。奇怪的是,這一回,他的神『色』反倒不如第一次單獨覲見柳俊時那麼滿臉堆笑,而是比較嚴肅,似乎,還比較坦然。
“市長好!”
方汝成站在柳俊辦公桌對面,微微鞠躬,平靜地問好。
柳俊沒有迴應,更沒有站起來與他握手,就這麼平靜地看着他,方汝成並不躲閃柳俊的目光,很坦然地面對。
見了這般情形,於懷信直接走了出去,帶上了門,連茶水都不曾給方汝成沏一杯。
估計這個時候,方汝成也沒有品茶的雅興。
“方汝成同志,你找我,有什麼事?”
柳俊平淡地問道,聲音中不帶絲毫的感情『色』彩。
方汝成的眼皮跳動了幾下。
“方汝成同志”!
這已經代表了柳俊的態度。
方汝成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市長,我對審計局和民政局這次對我們白湖縣審計,有不同的看法。”
柳俊淡然道:“有什麼不同的看法?”
“我認爲,審計局的同志,在審計過程中有失偏頗,有針對我們縣裡幹部的嫌疑。”
方汝成說道,聲音比較響亮,是一種不必要的響亮。
柳俊依舊很平靜地說道:“請舉例說明!”
“比如說,我們縣裡撥給‘鴻達貿易公司’的那筆款子,是支付以前搶險救災時向他們購買救災物資的拖欠款,並不是審計報告裡說的,不合理的支出……”
這份審計報告,白湖縣委縣『政府』,都收到了副本。審計結果,不是紀委或者政法委辦案的結論,照理必須通報給被審計對象。方汝成對這份審計報告,自然是很詳細地拜讀過了的。
所謂支付給“鴻達貿易公司”的款項,審計報告上有一個專門的條款加以說明。一共支付了“鴻達貿易公司”一百七十六萬元。審計報告後面,有很詳細的附件。有縣委縣『政府』在抗洪搶險過程中向“鴻達貿易公司”購買救災物資的明細,物資很多,類似麻袋、編織袋、鋼材、鉛絲、應急燈、手電筒、尼龍繩等等物品,無所不包。密密麻麻幾十頁,都有經辦人員簽名。
而這個“鴻達貿易公司”的內幕,柳俊也已經有了詳細的瞭解。貿易公司的老闆,是一個叫馬海燕的年輕女子,據說與方汝成關係很密切。
“方汝成同志,你爲什麼會認爲這筆款項,是合理的支出呢?”
柳俊不動聲『色』地問道。
“這個……市長,鴻達貿易公司在抗洪搶險的過程中,向縣裡捐獻了大量的物資,當然,也有一部分是出售給縣裡的,畢竟人家是做生意的,捐獻物資有一定的限度,我們也不能強迫人家捐獻。當時情況緊急,縣裡也沒有那麼多現金支付,全部打的都是欠條,現在洪水已經過去很久了,縣裡拖欠他們的貨款,照理應該歸還。做生意的商家,也是需要現金週轉的。”
“這個解釋很合理,欠了人家的貨款,當然要如數歸還。但是,爲什麼要在救濟款裡撥付呢?方汝成同志,你應該知道,這筆救濟款是專款專用的,必須全數撥付給受災的羣衆!”
“這個,市長,您也知道,我們縣裡的財政,很緊張。所以……”
方汝成兀自強辯。
柳俊擺擺手,打斷了他,冷然說道:“所以,你就要從羣衆的救濟款裡,優先支付這筆貿易款?就要花錢買四元錢一條的編織袋?方汝成,我承認不能強迫企業捐贈救災物資,但是,你用高於市場價格百分五十的價錢支付給鴻達貿易公司,很合理嗎?這個鴻達公司,與縣裡是什麼關係,洪水滔天的時候,還在賺這個昧心錢?”
“市長,這個,這是當初講好的價錢,畢竟那個時候,這些物資都很緊缺……”
方汝成不能再鎮定自若了,額頭上開始冒冷汗。
“抗洪搶險,這些物資當然緊缺了,但再緊缺,也不能從災民口裡奪食!而且,這次救災款的發放,白湖縣全縣,除了陽關鎮是完全到位的,其他所有鄉鎮,都或多或少存在着問題,作爲縣委書記,你沒有責任嗎?”
柳俊望着方汝成,臉『色』嚴峻起來。
“這個,這個,市長,我,我知道我有責任,請你再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把這個事情處理好……”
方汝成吃吃地說着,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上前一步,輕輕放在柳俊面前。
柳俊望着這個信封,瞳孔驀地收縮,像被針紮了一樣。
“方汝成,你很無恥!”
柳俊冷冷說道。
方汝成猛地擡起頭來,吃驚地看着柳俊,嘴巴張得大大的,似乎絕不相信柳俊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柳俊站起身來,盯着方汝成蒼白的臉,伸手指着門口,一字一句地說道:“方汝成,拿着你的錢,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