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女史
o4女史
荼蘼安靜的坐在妝臺前頭。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面上卻稍帶倦色。明秀立在她身後,一面爲她梳理烏黑的長,一面問道:“小姐可是昨兒沒有睡好?”
荼蘼淡淡揚了下眉,反問道:“你們睡的如何?”正如林培之所言,今日,她屋裡的這些丫頭,個個都直睡到日上三竿,方纔醒轉了來。
明秀雙手沒停,爲她分出一綹長,盤了上去,口道:“也怪了,昨兒睡的偏是極好,睜眼才知睡得過了。我還奇怪怎麼也沒個人來喚我一聲兒,誰料一屋子的人都睡死了一般!”
荼蘼不覺一笑,心卻有一絲難得的悵惘感:“聽你這麼一說,還真是有些古怪!”目光落在一邊衣架上的鴉青色綿綾披風上,她解釋道:“我昨兒卻沒睡着,夜半起來,尋了件披風。在院子裡走了一回,昨夜的月色倒是出奇的好,可惜你們都錯過了!”
明秀呀了一聲,道:“我可是睡的太熟了,竟連小姐夜半起身也毫無所覺呢!”說完了這話,她卻又笑道:“算來今兒正是十七,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麼,昨兒月色自是該好的!”
荼蘼輕輕“啊”了一聲:“原來昨兒竟是十六麼?”自武昌回京還沒有多少日子,卻似乎經了許多事一般,讓她渾然忘卻了時間。
“可不是呢!”明秀答着,卻又道:“下月便是秋了,這一年過的可真是快呢!”
荼蘼聞言,也不禁嘆了一聲,道:“可不正是如此!”
二人正說着話,那邊慧芝卻剛在這時進來,聽了這話,便插口道:“說起來,今年似是過的特別快!”她說着,便走過去,隨手拎起那件鴉青色綿綾披風,目光一凝,愕然道:“這內院的人也真該死了,怎麼卻懶成了這樣兒!回頭我定要去同夫人說說!”
她這一說,明秀與荼蘼不約而同的同時轉睛看去,卻原來是那件披風下襬處污痕處處,鴉青色原是純色,荼蘼這件披風又是純鴉青。只在領口下襬等處以金線繡出寶相花紋,黑上染灰,便愈覺髒污不堪。荼蘼靜靜凝視那襲披風,半晌才道:“罷了,想是我昨兒不慎,擦到假山上了,那些地方原也不好打掃,將衣服拿去洗了也就是了,莫多事!”
再如何勤快的人,也斷不會爬到水榭頂上,將那一片片瓦片洗刷的乾乾淨淨,因此髒污卻是免不了的。想到林培之,她不覺澀澀的勾了下脣角,一生之,爬一次屋檐其實也夠了。
慧芝聽她這麼說了,是好點頭,但終忍不住抱怨道:“若仍是老夫人當家,斷不致如此!”言下對韓璀似有不滿之意。
荼蘼蹙眉,張口想要斥責她幾句,話到嘴邊卻還是嚥了下去,只道:“這話在這屋裡說說也就是了。到了外頭,卻得將自己的嘴巴管嚴了!”
慧芝點頭道:“小姐放心,慧芝省得!”一面說着,便將那件綿綾披風放在一邊,又去收拾其他物事。這回卻是不無好奇的在一旁現了一個甚是眼生的物件:“這個卻是甚麼?怎麼我卻從未見過?”她舉起手來,手拎的正是昨兒林培之的那隻酒袋。
荼蘼早知她現了甚麼,卻是神色不動,只淡淡解釋道:“這個物事名喚‘鴟夷子皮’,也就是俗稱的酒袋子。這裡頭還裝了些酒,回頭倒出來,給你們都嚐嚐!”
這東西,昨兒林培之離去後,她才意識到自己還牢牢的捏着那個酒袋。不知怎麼的,她最終還是沒有將這東西丟掉,只得帶了回屋。她身邊的物事,都是慧芝與明秀兩個掌管着,所以她壓根兒沒有想過能瞞她們,不過該說的說,不該說的隻字不提便也是了。
慧芝有些拗口的重複了一遍:“‘鴟夷子皮’,這名字取的倒古怪,且很拗口呢!”
荼蘼隨口答道:“所謂‘鴟夷’指的便是牛皮,‘鴟夷子皮’說白了,便是牛皮做的酒袋子,意思是酒囊皮子!”她自少讀書,對於這些東西自是清楚的,只是不能與實物相系罷了。
慧芝聽了便,這才瞭然,因低頭細細看了一回,笑道:“原來如此。不過這酒袋做的可真是精緻!看這袋子上頭壓的花,這該是寶親王送小姐的罷!”帶着帆船圖案的印花,在整個大乾都不常見,怕是隻有南淵島那樣的地方,纔會將這種的圖形印在酒袋上。
至於這東西怎麼竟會忽然出現在荼蘼房內,她雖有些奇怪,但也不會太多想。畢竟荼蘼素來喜愛這些稀奇古怪的物事,在船上時見着林培之那裡有這個,索要一件也並不奇怪。況她們回來至今也不過數日,還有許多行禮不曾清點清楚。
恰在此時,明秀剛爲荼蘼梳好,便接口笑道:“卻是甚麼花紋,等我也來看一看!”
荼蘼緩緩起身,笑道:“只是個酒袋子,哪裡就這麼有趣了!”說着這話的時候,她的心也不覺微微的疼了一下。直到此刻,她對昨夜所生的事兒還是不免有些茫然,也更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會對林培之說出那麼一段話來。事實上,若是昨夜之事能夠重新再來一遍,她想,她未必會對他說那些話。不過,現在再想這些。卻已太遲了。
草草用了些早點,她起身往段夫人那裡去。段夫人因她剛剛回府,怕她疲乏,故此令她這幾日都好好休息,無需請安,但她自覺無事,卻還是寧願去段夫人那裡走走,順帶也看看兩個侄兒。她纔剛走到段夫人院門口,便見院子裡頭,韓璀正出來,身後跟了一羣丫鬟婆子。她一面走着。一面回頭對緊跟其後的老嬤嬤說着話,那老嬤嬤便點着頭,神態甚是恭謹。
兩撥人乍一對上,都各自停下腳步,各自見禮。荼蘼也自含笑的喚了一聲:“嫂子!”
韓璀面上絲毫不見異色,只是眸光冷淡,全無平日的笑意,對她點一點頭,語氣似近實遠的問了一句:“荼蘼是來請安的麼?老夫人正在裡頭,適才還同我說起你。你快些進去罷,嫂子還有些事兒急着要辦,便不陪你了!”
荼蘼微笑,且微微閃身,讓開路道:“嫂子先請!”韓璀對她一笑,卻不再言語,便自過去了。荼蘼舉步入院子,心內畢竟輕輕嘆息了一聲——
恰在此時,林培之懶散的騎在馬上,策馬直入宮城。可在宮騎馬乘轎,乃是一種特殊的恩寵,承平帝一朝,能夠享有這種恩寵的人並不多,他卻是其之一。
馬至昭德殿,林培之循例下馬,早有一名大太監等着他。見他下了馬,忙過來行了一禮後,方纔恭敬伸手,接過馬繮,諂媚笑道:“王爺可算是到了,皇上已在殿內等了好一刻了!”這名大太監看着約莫四旬上下,身材適,面白無鬚,容貌也甚清秀,看着倒也順眼。
林培之揚眉,仰看看天色,故作惶恐道:“魏公公見諒!本王竟遲到了麼?”
那魏公公一驚,趕忙搖頭道:“王爺自是不會遲的。只是皇上心急要見王爺,因此……”說到這裡,他猛然的住了口,將下面的“因此已等了好一會兒”給嚥了下去。
帝皇的動向,又豈是他可隨意評述的、透露的。
林培之悠悠一笑,不急不緩的打斷他的話,道:“原來我並沒遲呀!”
魏公公僵了片刻,擠出一個笑容道:“原來王爺是在戲耍老奴!”
若是換做旁人,只怕他便忍不住要變了臉,但對這位王爺,他還真是不敢。他原是個機靈人,因善於揣摩今上的心思,因此能於短短的時日內,升遷至此。這位王爺雖幾年不曾入宮,但這次遞折求見,摺子纔剛遞上,便使皇上欣喜的昨兒一夜都不曾睡好,今日更是早早結束早朝,在昭德殿內等他覲見,這份恩寵,放之當今朝廷,怕是朝野再無第二人了。
林培之哈哈一笑,卻也懶得理他,只擺手道:“不必送了,本王自己進去便是了!”言畢大步往裡走去。他雖幾年不曾入京,但對這位魏公公卻是久仰大名,今兒見了,忍不住便要戲耍他一回。魏公公咬牙恨恨,半晌卻只能擡袖拭了拭額上已在不經意間滾落的汗珠。
林培之一路徑直入殿,殿內服侍人等,卻都認識他,見他過來,無不恭敬行禮。他一一點頭,直走過去,伸手在一扇閉闔的門上輕叩了三下。裡頭回應他的是“砰”的一聲脆響,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旋即由遠及近,隨着一聲輕響過後,大門已然打開。
門內,立着的是頭戴翼善冠,一身明黃圓領窄袖常服龍袍的承平帝。他蒼白的面容少有的現出些許紅暈,使他整個人顯得容光煥,神采飛揚。欣然的上前一步,他一把抓住林培之的手,欣然道:“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呀!”語氣之淨是無法形容的歡欣。
見林培之微微退了半步,似欲行禮的模樣,他便急急的揮了揮手:“免禮免禮,朕早說了多少回了,你我私下見面時,那些繁縟節儘可統統免了!來,快進來!”
林培之神色安然的任他牽着進殿,面上全無一絲受寵若驚的意思,只是脣角掛着一抹淡然的笑。大殿內,寶座旁,一隻粉彩茶盞打的粉粹,尚未及收拾。
承平帝才一站定,便一迭連聲的叫着:“賜座!”旁邊自有伶俐之人迅取了座椅來,另有一名小內監則忙忙的將御座邊上的碎瓷收拾乾淨,又頗有眼色的送了茶來。
承平帝在御座之上坐定,這才恢復了一貫的帝皇風度,擺手示意殿衆人盡數退下,這纔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故意沉了臉道:“你倒還知道回京?”
林培之哈哈一笑,起身散漫一禮:“臣弟年紀漸長,此次回京卻是想請皇兄賜婚的!”
承平帝一怔,臉上神色便有些古怪,半日才道:“卻是誰家的小姐有這福氣?”
林培之微笑:“皇兄又何必明知故問?”想起荼蘼,他面上的笑容不覺溫和了許多。
承平帝默然,半晌方纔起身走下御座:“那你也該知道……”接到他的摺子後,他便隱約猜到他的來意,卻沒想到他竟這般的開門見山,連敘舊也給免了。
林培之見他起身,忙也跟着立起,卻是神色如常的截斷承平帝的話:“古人曾道: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可見這男女之防,禮法之道,原就該隨機應變,不可一概論之,皇兄以爲然否?”
承平帝先是愕然,旋即皺眉搖頭道:“培之,你總是有道理的!不過事關皇家顏面,這事偏又鬧得京城人盡皆知,朕的意思是還是等冷一段時間再說罷!”
林培之卻無退讓之意,只步步緊逼道:“既如此,還請皇兄給臣弟個時限纔好!”
承平帝擰眉沉思片刻,畢竟道:“朕聽說,季氏女兒明年纔是及笄之年,朕的意思,這門婚事,便定在她十六歲那年好了!”這話一出,林培之卻先皺了眉,他並不滿意這個答覆,也不想再等兩年。承平帝亦不等他開口,便搶道:“朕這幾年屢屢召你回京,你卻總是辭以路遠而不願回來,剛好趁着此事,便在京多留一段時日!”
林培之怔了片刻,苦笑道:“臣弟早已成*人,又就藩多年,按祖制……”
大乾祖制,凡就藩的王爺無有召喚,是不允無事留在京的。
承平帝擺了擺手,緩緩道:“祖制本是成例,時候久了,難免有不近人情之處。正如適才培之所言,嫂溺猶可援之以手,凡事總不能墨守成規,須當隨機應變纔是!”
林培之一時無語,被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滋味,可實在並不好受。
承平帝見他無語,不覺微笑起來,眸帶着溫柔得近乎寵溺的光芒,他走過來,輕輕拍了一拍林培之的手,溫聲道:“培之,朕老啦!怕是活不了多少時日了,你便在朕身邊再陪陪朕罷!旁人不知,但你該明白,太子之位,之所以懸空至今,是因朕想虛位以待呀!”
林培之僵了一下,無聲的退了半步,平靜道:“皇兄又說笑了!”
承平帝靜靜看他,許久才道:“先皇在時,原就是希望能由你繼位的!”
林培之安然道:“當年父皇若將皇位傳予臣弟,臣弟自不會推辭,但皇兄的傳位之舉,臣弟卻是萬萬不能答應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刻意的加重了臣弟二字。
承平帝苦笑,許久,他才轉過身去,慢慢道:“前些日子,朕夢見你的母妃了……”
林培之面上神氣更形古怪,半日才平淡道:“皇上不必多想,凡日有所思,則夜必有所夢!此乃人之常情,其未必便有……”
承平帝足下驟然一頓,猛然回身,一口打斷他的話:“住口!”他生相雖極秀,但畢竟做了這麼些年的帝王,一旦怒意上來,豈無幾分震懾天下的龍威。
林培之安立不動,神色更是紋絲不亂,只平和欠身道:“皇兄息怒,臣弟言行若有不當之處,便請皇兄責罰!臣弟無有不尊!”
承平帝額上青筋亂跳,素日看來秀儒雅的面孔竟帶上了三分猙獰,過了半晌,他才慢慢開口道:“肅王、堰王二人,不知培之較爲看重哪個?”林培之這些年來,始終避而不見,他心豈能不知,只是畢竟心有不甘,還欲再做試探。
林培之俯輕描淡寫道:“此爲大事,哪裡由得臣弟作主,惟願聖裁!”
承平帝薄薄的雙脣抿成了一條直線,臉上全無一絲笑意:“退下罷!”
林培之動作優雅,卻又完美無缺的行了一禮,這才緩聲道:“臣弟這便出宮,臨去之時,只求皇兄能恩准臣弟先前所請,莫使臣弟遺憾終身!”
他語調平和溫雅,遺憾終身四字卻咬的格外清晰,一字一字,似直刺人心。
承平帝驟然轉身,快步行到御案跟前,渾身顫抖的抄起案上的粉彩茶盞,恨恨的對着林培之便擲了過去,林培之動也不動的立着,粉彩茶盞擦過他的鬢角,落在地上,“砰”的一聲,砸個粉粹,濺起的茶水打溼了他的衣襟下襬。
他輕輕揚了下脣角,悠然躬身道:“謝皇上恩准!”一個回頭,他緩步出殿,神態猶且悠然自如。承平帝狠狠瞪着他離去的背影,直氣得渾身抖,臉色愈赤紅如火。略顯單薄的胸膛急劇的一起一伏,昭德殿內寂無聲響,只聽得他呼呼的喘氣聲。
好半晌,他才跌坐在寶座內,一動不動的只是坐着。
過了許久許久,殿門才被人小心翼翼的推開,戰戰兢兢的進來的,是大太監吳源,亦是他平日最是寵信的內監。吳源才一入內,便即雙膝跪下,顫聲叫道:“奴才求皇上務要保重龍體呀!”承平帝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放心,朕還死不了!”
他立起身來,淡淡吩咐道:“傳旨下去,季氏長女德榮俱昭,着即入宮,賜女史位,掌御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