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道的時候,夜色依舊深沉,只是多了許多血腥的味道。維克多與艾麗莎一起,小心地擡着昏迷的蘭斯踏出最後一格階梯,看到遍地散落的屍體,良久無語。他們沉默地找來了僥倖沒被破壞的一輛平時用來運送給養的板車,將蘭斯輕輕放上去,身下還鋪了一層厚厚的稻草。蘭斯的血已經止住了,用的是維克多說的偏方。克拉蘇這樣會“感染”,但沒人在乎。
而且,感染是什麼意思?就算是什麼危急生命的事情,難道還能比血液流乾更加危急?
“一起走吧。”維克多掃了一圈城堡的操練場——曾經平整的場地現在散落着獸人的屍體,“怪物或許不會來了,但這個城堡也沒什麼可以處理的事情了。去艾諾吧,送蘭斯去神廟,然後找鎮長要些士兵,等天亮了回來清點戰果……”
說着說着,維克多神色沮喪,不說話了。他守住了城堡,然後目送着幾乎所有的士兵魂歸冥河。
守護?維克多不禁叩問自己的內心:我到底守護了什麼?
不止是他。除了克拉蘇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之外,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頹唐。對於索蘭特來說,這是一場並不如何名譽的勝利。即使在外人眼裡這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光榮與驕傲,索蘭特也絲毫不覺的如何自豪。他記得自己的父親曾經說過,用鮮血浸泡的勝利是士兵的光榮,是軍官的恥辱。尤其是一位貴族領主,但凡要些顏面的,都不會把一場慘勝當作自己人生的輝煌。他們情願將它掩蓋起來,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那樣。
誠然,這一次的敵人很強大,強大到幾乎無法戰勝——或者去掉那個“幾乎”。以齊柏林家族之名,城堡的防衛也堪稱薄弱。沒有守城的器械,沒有完備的城牆防禦系統。木質的簡易城牆很好地擋住了敵人,卻再也容不下任何精巧的守城工程在上邊發揮威力。士兵數量嚴重不足,沒有任何後備力量。就連地道的設計都無法阻止獸人——無論是過去的奧蘭多男爵還是現在的索蘭特,對於地道的定位也僅僅是撐過第一輪魔化野獸的奔襲而已。若是正常的年景,獸人的序列無論如何也是排在後面的。它們會踩着堆積在城牆下的怪物的屍體上,從容登城。
這樣的慘勝,似乎並不像索蘭特父親所說的那樣令人難堪。但索蘭特仍舊覺得自己爲家族的名字抹上了一個污點。
斬殺者巴巴羅薩的繼承者,葬送了所有的手下,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即便自己被奉爲英雄,那些佛羅倫蒂諾的清閒貴族也會指着“齊柏林”的名字嘲笑吧?
想到這裡,索蘭特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他終於漸漸理解了父親曾經自言自語的感嘆:“有些時候,活着比死去更難。”
死在地道里,齊柏林的血脈斷絕,家名依舊榮耀。後人若有想起的,便會感嘆一句:這是爲抵禦獸潮奉獻了一切的一個家族!
而從地道里出來之後,血脈依舊延續,家族的名聲卻有受辱的危險——即使邊境的人們都能理解這場戰鬥的艱辛,佛羅倫蒂諾的老爺們呢?
而那些老爺們手中的筆,正是書寫王國貴族譜系的那一支!
索蘭特曾經混跡在市井之中,與傭兵爲伴;他也曾經踏上戰場,用先祖的劍與鎧甲爲自己贏得了光復家族榮光的機會。他甚至拋開了父親的那一份堅持,爲國王當了一杆在明面上扎向舊貴族的長槍。
但這一切,都是爲了家族的榮光。那曾經閃耀,並且將繼續閃耀的榮光。
現在,一切都毀了。只要有心懷惡念的無恥之徒噴着唾沫隨意說上兩句,齊柏林家族那曾經近乎完美的名聲就將毀於一旦。
“用士兵的生命換取自己的苟活!”惡毒而又無懈可擊的指控。索蘭特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看見在不遠的未來,佛羅倫蒂諾乃至整個佛倫斯王國的街頭巷尾都會有人議論,議論一個在洶涌獸潮下拋棄了自己士兵的自私的領主。
“還不如戰死……”索蘭特面如死灰,低着頭,跟着板車慢慢走着。
拉板車的馬匹自然不可能從獸人的席捲中倖存下來。這輛載着蘭斯的板車如今由維克多在前面拉着,艾麗莎在後邊推。兩人都沒有說話。維克多心中在思考着對於守護的定義,艾麗莎則在回憶瘸腿泰迪撲入火焰——或者說用自己的生命點燃那一叢爲他們爭取了修整時間的火牆的場景。似曾相識,似曾相識。
似曾相識。
一路上走得並不快,但也不是很慢,大約比平日的步行速度要慢上一些。四個站着的和一個躺着的來到了艾諾鎮的城下,迎着門口的兩柄火炬,擡頭望向城頭。
“下面是什麼人?”城上的士兵大聲問道,聲音有些緊張。
維克多擡頭掃了一眼,整個城牆都點起了火把,站滿了士兵。有的握弩,有的持矛,緊張的表情在火光的搖曳中微微扭曲。
“還能有誰?”索蘭特心情正是沮喪,聽到這一句宛若廢話一般的問題,大聲吼回去,“還能有誰?在長牆之外還有誰?我是奧蘭多堡的領主索蘭特.巴巴羅薩.齊柏林,馬上給我開門!”
“啊,男爵大人。”索蘭特的名聲在艾諾鎮裡還是挺響的,“對不起男爵大人,我這就讓人放吊籃下來……”
“我們這裡有一個傷員,馬上就要死了!”索蘭特怒道,“你打算用吊籃把這個受了重傷的勇士吊上去嗎?你是想謀殺他嗎?是嗎?士兵?你是不是想謀殺他,然後再殺死我們,好掩蓋你們對奧蘭多堡不予支援的醜惡行徑?!”
維克多回身來到索蘭特身旁,按住他的肩膀,低聲說:“冷靜點,他們只是執行命令而已。”
城上那士兵被這一頓怒罵給弄地莫名其妙。邊境領主在獸潮爆發時進城從來都是提前的,要麼就是吊籃拉進來。城門早就用條石檑木堵死了,怎麼給你們開門?而且那一聲問也是有講究的。自從八年前德拉王國的奧特蘭克城的城門被一個冒充邊境領主的巫師騙開導致被屠城之後,確認城下人身份問答便成了一條明文的規定。到了今天,雖然執行上十分馬虎,但形式是不能變的——而且我就不開門,你騙了我又能怎麼樣?何況此時入城的人都必須去神廟驗明身份,雙重保險,城門口的問答確實多餘了。
雖然莫名其妙,但這士兵的脾氣倒是不錯——或者是他不敢在一個身負兇名的貴族面前呲牙。他笑着回答道:“那我讓人給吊一張板下去吧?城門已經封死了,還請男爵大人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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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斯終究還是被救了回來。神廟的祭司並沒有說什麼“再晚一點就沒救了”之類的話。他只是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蘭斯的傷情,然後用一種職業化的遺憾的表情說:“他的左手以後恐怕是不能用了,右腿的膝蓋也會變形,行動會很不方便。願仁慈的迪爾能護佑他,讓他不至於因爲這兩處傷痕而導致更嚴重的損傷。”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看了眼維克多。這個青銅虔誠者徽章的持有者剛纔就已經說明了自己是那處傷口的處理者。維克多低下頭,有些窘迫——克拉蘇已經趁着等待的時間給他解釋了用可能沾染着獸人血液的泥土封住傷口是多麼地危險。
“齊柏林男爵閣下。”那祭司沒有多說什麼,轉向了索蘭特,“主祭大人請你們前去說明戰鬥的過程和怪物的情況。大人說,請幾位一起前去,請跟我來吧。”
來了!索蘭特想。這或許就是自己悲劇命運的開始?如果仔細想想,那些士兵原本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滿可以讓他們留在後邊的……
“快走吧,索拉特。”維克多推了推自己發呆的朋友,“這次能拿多少賞金?”
艾麗莎皺了皺眉頭,看向維克多。索蘭特也驚訝地望着自己的朋友:“什麼?”
“瘸腿泰迪的塑像,還有阿爾、迪奧以及那些傭兵兄弟的後事。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把他們也塑成石像,作爲奧蘭多堡守護者的象徵。”維克多說着,絲毫沒有在意兩人的眼光,“城牆必須改進,地道也是一樣。我們的人手嚴重不足……這些都需要錢。”
他盯着索蘭特的眼睛:“我不知道你現在在想些什麼,但他們的死不能毫無價值。阿爾和迪奧不能白死,瘸腿泰迪的犧牲也不能只是一場鬧劇。迪爾讓我們活着離開地道,並不是讓我們發呆的。”
維克多頓了頓,目光堅定:“如果我無法守護他們的生命,那至少,我要守住他們應得的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