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詩意的信仰”,我可要在這裡哭了也就是爲這“詩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達到他“想飛”的夙願“飛機是很穩當的,”他說,“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運命”他真對運命這樣完全詩意地信仰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全文字無彈窗小說網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連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地,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後希望的餘地。這種幾乎近於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地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地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爲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爲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着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籲,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後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怔,吞嚥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着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裡麼但是除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麼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不會回頭,永遠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着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着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麼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日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日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準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發出的
“剛是他開始飛行以後所發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只是一個鐘頭的差別;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麼不同事實的發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衚衕口分手。在這茶會裡我們請的是爲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爲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姊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於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於時間,我們茶後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
我怔住了,心中一陣不痛快,卻忙給他一個電話。
“你放心。”他說,“很穩當的,我還要留着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蹟呢,哪能便死”
話雖是這樣說,他卻是已經死了整兩週了
現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志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殘酷的實際早又添上時間的色彩,一週,兩週,一直地增長下去
我不該在這裡語無倫次地儘管呻吟我們做朋友的悲哀情緒。歸根說,讀者抱着我們的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的請柏雷一樣,要從我們口裡再聽到關於志摩的一些事。這個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們滿意,因爲關於他的事,動聽的,使青年人知道這裡有個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實在太多,絕不是幾千字可以表達得完。誰也得承認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世間便不輕易有幾個的,無論在中國或是外國。
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濟學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的狄更生先生。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後便互相引爲知己。他到康橋之後由狄更生介紹進了皇家學院,當時和他同學的有我姊丈溫君源寧。一直到最近兩個月中源寧還常在說他當時的許多笑話,雖然說是笑話,那也是他對志摩最早的一個驚異的印象。志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絲毫矯僞,他那種癡,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源寧說,有一天他在校舍裡讀書,外邊下起了傾盆大雨惟是英倫那樣的島國纔有的狂雨忽然他聽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門,外邊跳進一個被雨水淋得全溼的客人。不用說他便是志摩,一進門一把巴扯着源寧向外跑,說快來我們到橋上去等着。這一來把源寧怔住了,他問志摩等什麼在這大雨裡。志摩睜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興地說:“看雨後的虹去。”源寧不止說他不去,並且勸志摩趁早將溼透的衣服換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國的溼氣豈是兒戲。志摩不等他說完,一溜煙地自己跑了。
以後我好奇地曾問過志摩這故事的真確,他笑着點頭承認這全段故事的真實。我問:那麼下文呢,你立在橋上等了多久,並且看到虹了沒有他說記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詫異地打斷他對那虹的描寫,問他怎麼他便知道,準會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說:“完全詩意的信仰”
“完全詩意的信仰”,我可要在這裡哭了也就是爲這“詩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達到他“想飛”的夙願“飛機是很穩當的,”他說,“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運命”他真對運命這樣完全詩意的信仰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我們不能輕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但是我前邊說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的靜寂。我們生在這沒有宗教的時代,對這死實在太沒有把握了。這以後許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會有一點點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麗的詩意的信仰
我個人的悲緒不竟又來擾亂我對他生前許多清晰的回憶,朋友們原諒。
詩人的志摩用不着我來多說,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歷史纔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說志摩的爲人只是不經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的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我不說了解,因爲不是許多人愛說志摩最不解人情麼我說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
我們尋常人就愛說了解;能瞭解的我們便同情,不瞭解的我們便很落寞乃至於酷刻。表同情於我們能瞭解的,我們以爲很適當;不表同情於我們不能瞭解的,我們也認爲很公平。志摩則不然,瞭解與不瞭解,他並沒有過分地誇張。他只知道溫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下,他理智上認爲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摘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於我們劃定的範圍內。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說,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瞭解幾樁事,幾種情感哪一樁事,哪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爲此說來志摩的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爲自然的結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着同情的。不止如是,他還曾爲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於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爲這個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爲受了刺激而轉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他幾有超人的寬量。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淨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間去拜哈岱,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捲了書包到英國,只爲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爲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並不太令人踊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採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瞭解的神秘。我說神秘,其實竟許是傻,是癡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癡他愉快起來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慼是深得沒有底。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裡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的情感的脫離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常聽到朋友們說到他總愛帶着嗟嘆的口吻說:“那是志摩,你又有什麼法子”他真的是個怪人麼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近理,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
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極難得可愛的人格。
至於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麼他的興趣只限於情感麼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就有幾件,說起來,不認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愛數學,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着關於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並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於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誌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的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爲他說他看過許多關於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山養病,他常來閒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兩年學經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禁對笑了半天,後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裡也說了那麼一段。可是奇怪的他不像許多天才,幼年裡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裡一個極嚴的經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裡恭維他的學生,關於一門很難的功課。我不是爲志摩在這裡誇張,因爲事實上只有爲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於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麼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可觀,後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於文藝復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文騫。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他的,就受了法蘭rogerfry和斐德walterpater的不少影響。對於建築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築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他知道我們是討厭ruskins的。但是爲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略。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裡他曾從杭州給我幾封信,他自己叫它們做“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緻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着我園裡一帶斷牆半晌不語,過後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牆上向晚的豔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
對於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止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京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2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後在北京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齣戲,回家時我們討論得熱鬧,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於“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須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着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爲人不覺得不快麼這裡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3,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裡握吊他的慘變。這是什麼人生什麼風濤什麼道路誌摩,你這最後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纔是。
1原載1931年12月7日北平晨報第9版“北晨學院哀悼志摩專號”。這是林徽因第一次執筆的散文,當時悼念徐志摩的文章很多,但林徽因這篇是其中情文並茂之最。她將那份痛失知音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
2指美籍小提琴家fritzkreisler,“真光”指真光電影院,即今兒童劇院樑從誡注
3指徐志摩1926年2月所作傷雙栝老人一文。
紀念志摩去世四週年1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麼時候我都相信倔犟的忠於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着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今天是你走脫這世界的四週年朋友,我們這次拿什麼來紀念你前兩次的用香花感傷地圍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嘆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無聊地對望着,完成一種紀念的形式,儼然是愚蠢的失敗。因爲那時那種近於傷感,而又不夠宗教莊嚴的舉動,除卻點明瞭你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生和死的間隔外,實在沒有別的成效;幾乎完全不能達到任何真實紀念的意義。
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在昏沉的夜色裡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臺,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我想起你的: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奔
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麼時候我都相信倔犟的忠於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着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就在那時候我記得火車慢慢地由站臺拖出,一程一程地前進,我也隨着酸愴的詩意,那“車的呻吟”,“過荒野,過池塘,過噤口的村莊。”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鄉。
今年又輪到今天這一個日子世界仍舊一團糟,多少地方是黑雲佈滿着粗筋絡望理想的反面猛進,我並不在瞎說,當我寫:
信仰只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
沙沙地隔着梧桐樹吹
朋友,你自己說,如果是你現在坐在我這位子上,迎着這一窗太陽:眼看着菊花影在牆上描畫作態;手臂下倚着兩疊今早的報紙;耳朵裡不時隱隱地聽着朝陽門外“打靶”的槍彈聲;意識的,潛意識的,要明白這生和死的謎,你又該寫成怎樣一首詩來,紀念一個死別的朋友
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塗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運命,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像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裡面烙印着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拼成的圖案,但我也疑問其間的擺佈誰是主宰。據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幹我們這一羣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容;理想與現實當面衝突,側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轉,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牆壁或氣氳,那麼結實又那麼縹緲,使我們每一個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裡都是那麼主要,又是那麼渺小無能爲
此刻我幾乎找不出一句話來說,因爲,真的,我只是個完全的糊塗;感到生和死一樣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裡,間接的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間接的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的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着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着這生的糾紛,繼續着生的理想。你並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裡那裡,同你生前一樣地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麼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着許多人的心旋轉。
說到你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地同你再說一些話。你不要不耐煩,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人說蓋棺定論,前者早已成了事實,這後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談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你的讚美和攻訐由你去世後一兩週間,就紛紛開始了。但是他們每人手裡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平;有的喜歡你的爲人;有的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的思想哲學,有的僅喜愛那些軟弱細緻的句子,有的每發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過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略過一堆,你不止未曾生過氣,並且常常表現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是那麼潔淨;頭老擡得那麼高;胸中老是那麼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麼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但是現在的情形與以前卻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裡,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誤解,曲解,乃至於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瞭解我們的時候,真瞭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鍼砭,罵着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論藝術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並未說明爲什麼寫詩是一樁慘事,現在讓我來個註腳好不好我看一個人一生爲着一個愚誠的傾向,把所感受到的複雜情緒和嘗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理想和信仰的鍋爐裡燒煉成幾句悠揚鏗鏘的語言哪怕是幾聲小唱,來滿足他自己本能的藝術衝動,這本來是個極尋常的事。哪一個地方哪一個時代,都不斷有這種人。輪着做這種人的多半是爲着他情感來的比尋常人濃富敏銳,而爲着這情感而發生的衝動更是非實際的或不全是實際的追求,而需要那種藝術的滿足而已。說起來寫詩的人的動機多麼簡單可憐,正是如你“序”裡所說“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雖然有些詩人因爲他們的成績特別高厚廣闊包括了多數人,或整個時代的藝術和思想的衝動,從此便在人間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詩人”兩字無形中掛着崇高的色彩。這樣使一般努力於用韻文表現或描畫人在自然萬物相交錯的情緒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見看做誇大狂的旗幟,需要同時代人的極冷酷地譏訕和不信任來撲滅它,以挽救人類的尊嚴和健康。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是孤立在人中掙扎的勾當,但是因爲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面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嘗試,爲同業者奮鬥,衛護他們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裡掙扎”,“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度是誠實,勇敢而倔犟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瞭的。
至於你詩的技巧問題,藝術上的造詣,在這新詩仍在彷徨歧路的嘗試期間,誰也不能堅決地論斷,不過有一樁事我很想提醒現在討論新詩的人,新詩之由於無條件無形制寬泛到幾乎沒有一定的定義時代,轉入這討論外形內容,以至於音節韻腳章句意象組織等藝術技巧問題的時期,即是根據着對這方面努力嘗試過的那一些詩,你的頭兩個詩集子就是供給這些討論見解最多材料的根據。外國的土話說“馬總得放在馬車的前面”不是沒有一些嘗試的成績放在那裡,理論家是不能老在那裡發一堆空頭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裡倔犟地嘗試用功,你還會用盡你所有活潑的熱心鼓勵別人嘗試,鼓勵“時代”起來嘗試這種工作是最犯風頭嫌疑的,也只有你膽子大頭皮硬頂得下來我還記得你要印詩集子時,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實說還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輩中間難爲情過,我也記得我初聽到人家找你辦晨報副刊時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個臉抓起兩把鼓槌子爲文藝吹打開路乃至於掃地,鋪鮮花,不顧舊勢力的非難,新勢力的懷疑,你幹你的“事在人爲,做了再說”那股子勁,以後別處也還很少見。
現在你走了,這些事漸漸在人的記憶中模糊下來,你的詩和文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裡,壓在有極新鮮封皮的新書後面,誰說起你來,不是馬馬虎虎地承認你是過去中一個勢力,就是拿能夠挑剔看輕你的詩爲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許“散文家”沒有詩人那麼光榮,不值得注意。朋友,這是沒法子的事,我卻一點不爲此灰心,因爲我有我的信仰。
我認爲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面所說那麼簡單愚誠,因在某一時,或某一刻敏銳地接觸到生活上的鋒芒,或偶然地觸遇到理想峰巔上雲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們所習慣的語言中,編綴出一兩串近於音樂的句子來,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實際的真美,讀詩者的反應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們這寫詩的一樣誠實天真,僅想在我們句子中間由音樂性的愉悅,接觸到一些生活的底蘊摻合着美麗的憧憬;把我們的情緒給他們的情緒搭起一座浮橋;把我們的靈感,給他們生活添些新鮮;把我們的痛苦傷心再揉成他們自己憂鬱的安慰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再長存下去,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裡,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並不需要我們的關心的。你的詩據我所知道的,它們仍舊在這裡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地系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裡。朋友,你不要過於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爲着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識的。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你走後大家就提議要爲你設立一個“志摩獎金”來繼續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志,勉強象徵你那種對於文藝創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保存着親熱。如果這事你不覺到太寒傖不夠熱氣,我希望你原諒你這些朋友們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給我們勇氣來做這一些蠢誠的事吧。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2。
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藍,白雲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單單在一點什麼感情底下,打滴溜兒轉;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反映着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
我是沒有出過門的,沒有動身之前不容易動,走出了之後卻就不知道如何流落纔好。旬日來眼看去的都是圖畫,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黑夜裡在山場裡看河南來到山西的匠人,圍住一個大紅爐子打鐵,火花和鏗鏘的聲響,散到四團黑影裡去。微月中步行尋到田隴廢廟,劃一根“取燈”偷偷照看那瞭望觀音的臉,一片平靜。幾百年來,沒有動過感情的,在那一閃光底下,倒像掛上一縷笑意。
我們因爲探訪古蹟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裡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雙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鄉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着老老實實的鮮豔顏色,老的扶着柺杖,小的赤着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由北平城裡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裡一樣雲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屏障。我樂時就高興地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裡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着舒展開來,感覺的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賽着向前伸
我不會說,說起來也只是一片瘋話人家不耐煩聽。以我描寫一些實際情形我又不大會,總而言之,遠地裡,一處田畝有人在工作,上面青的,黃的,紫的,分行地長着;每一處山坡上,有人在走路,放羊,迎着陽光,揹着陽光,投射着轉動光影;每一個小城,前面站着城樓,旁邊睡着小廟,那裡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地,滿足地,守着他們那一角天地。近地裡,則更有的是熱鬧,一條街裡站滿了人,孩子頭上梳着三個小辮子的,四個小辮子,乃至於五六個小辮子的,衣服簡單到只剩一個紅兜肚,上面隱約也總有她嬤嬤挑了兩三朵花
娘娘廟前面樹蔭底下,你又能阻止誰來看熱鬧教書先生出來了,軍隊裡兵卒拉着馬過來了,幾個女人嬌羞地手拉着手,也扭着來站在一邊了,小孩子爭着擠,看我們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書先生幫忙我們拓碑文。說起來這個那個廟,都是年代可多了,什麼時候蓋的,誰也說不清了說話之人來得太多,我們工作實在發生困難了,可是我們大家都頂高興的,小孩子一邊抱着飯碗吃飯,一邊睜大眼睛看,一點子也不鬆懈。
我們走時總是一村子的人來送的,兒媳婦指着說給老婆婆聽,小孩們跑着還要跟上一段路。開柵鎮,小相村,大相村,哪一處不是一樣的熱鬧,看到北齊天保三年造像碑,我們不小心地,漏出一個驚異的叫喊,他們鄉里彎着背的,老點兒的人,就也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知道他們襯裡的寶貝,居然嚇着這古怪的來客了。“年代多了吧”他們驕傲地問。“多了多了。”我們高興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呀,一千四百年”我們便一齊驕傲起來。
我們看看這裡金元重修的,那裡明季重修的殿宇,討論那式樣做法的特異處,塑像神氣,手續,天就漸漸黑下來,嘴裡覺到渴,肚裡覺到餓,才記起一天的日子圓圓整整的就快結束了。回來躺在牀上,綺麗鮮明的印象仍然掛在眼睛前邊,引導着種種適意的夢,同時晚飯上所吃的菜蔬果子,便給養充實着,我們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顆太陽,紅紅地照在我們的臉上。
1這篇本是給私人的信件卻被收信人以文學作品刊登於1934年8月25日的大公報文藝副刊第96期第12版,當時林徽因和樑思成在野外考察古蹟,兩人風餐露宿,飽受艱難環境之苦,林徽因卻沒有因此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抱怨。她的堅忍、剛毅以及對理想的執著在這封私信裡一覽無遺。
窗子以外1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哪裡,你永遠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的。不錯,許多時髦的學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的眼鏡,偶然走到哪裡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
話從哪裡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麼話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着是四個鄉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着暗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地,在溪沿的短牆上休息。每人手裡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菸以後,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着微風,襲到我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裡了。永遠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