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場漫長的折磨,李玉白和楚洵趕到機場時寧向朗還沒緩過神來。
這是寧向朗回來以後遭遇的第一場生死別離,照理說他應該比別人看得開,但就是因爲曾經經歷過太多次,那種熟悉的痛苦向他襲來時他纔會一下子蒙掉了,完全無法靜下心思考。
父母在,不遠遊,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家裡如果有年事已高的老人就不應該離家太遠!
李玉白還是第一次見到寧向朗這模樣。
這樣的寧向朗終於有點像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了。
李玉白和楚洵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地坐到寧向朗身邊。李玉白問:“票買到了?”
寧向朗說:“買到了,還能趕上最早的那班。”
楚洵只能乾巴巴地安慰:“朗哥你不要太難過。”
寧向朗說:“我知道,生死有命。”
事實上這一世朱老已經比他所知道的多活了十年,而他父母也依然安在,外公、舅舅們更是越過越好,他理應沒什麼難過的。
但感情這事不能用理智去衡量,朱老的死讓寧向朗意識到自己並不能像現在這樣鬆散地過下去,如果他再努力一點,腳步邁得再大一點,說不定朱老能親眼看到西北強盛起來的一天。
朱老雖然去得無牽無掛,寧向朗卻知道他心裡還是有遺憾的。師門的根本在西北,朱老一生的遭遇也源於西北,西北一日不興,朱老就不可能真正了無牽掛地離世。
朱老會安詳地離開,其實是因爲看到傅家、唐家、李家……等等,都看見了西北,對於西北人來說,獨木難支的困境已經遠去了,大好的前景就在前方展開。
寧向朗閉上眼。
他真正做出的努力其實少之又少,不過就是運氣比較好而已。“回來”前他有人護着,“回來”後他也有人護着,想法始終有點天真,做事往往也由着興致來,有些自己理應去做的事情也非得傅徵天逼着才肯幹。
對比傅徵天做的一切,他是應該羞愧的。
李玉白和楚洵都握住寧向朗的手,無聲地勸慰。
寧向朗驀然睜開眼,認真地和李玉白、楚洵各對視片刻,說:“我沒事,你們不用擔心。”
李玉白敏銳地感覺出寧向朗好像有點不同了,但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同。他說:“能不擔心嗎?你小子從小順風順水,壓根沒遇到過多少風浪,我們可不知道你的抗壓能力行不行。”
傅徵天也有同樣的擔心。
寧向朗的電話打過來以後傅徵天也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他一個人坐了很久,想給寧向朗打個電話,又怕寧向朗已經睡了。想來想去還是不踏實,他穿着衣服走了出去。
走出房門時碰上了傅母,傅母關心地問:“這麼晚了,你去哪裡?”
傅徵天說:“小朗剛纔來電話,說心裡不太安穩,問了問家裡有沒有事。我怕是小朗家裡或者小朗師父那邊有什麼問題,所以準備趕過去看看。”
傅母知道傅徵天是怕那邊沒事,打電話過去吵着了人家,只能叮囑說:“那你路上可得小心點,把車開上。”自從傅徵天上次出了事,他每次出門傅母都得再三叮囑。
傅徵天點頭:“我會小心的。”
沒想到傅徵天趕到第一機械廠時寧安國和胡靈翠正準備出門。
一看到傅徵天,寧安國就明白怎麼回事了。他問道:“你也被小朗那小子吵醒了?”
傅徵天點點頭。
寧安國說:“那小子沒頭沒腦地來了那麼一句,我跟你翠姨都睡不踏實了。左想右想還是不安穩,我們決定去你們家和小朗師父家看一看。”
朱老這兩年身體大不如前,傅麟那邊也像隨時有狀況,這些寧安國夫妻倆都是看在眼裡的,所以寧向朗一個電話打回來他們都沒法睡了!
傅徵天也不多說,對寧安國和胡靈翠說:“晚上路況不太好,我來開車吧,我家沒什麼事,我們一起去朱老那邊瞧瞧。”
寧安國和胡靈翠點頭,三個人直接趕往朱老家。
這時候沈求仙已經將朱老抱回牀上,馮秋英等人也趕到了。見到傅徵天三人,馮秋英有點訝異:“你們怎麼都過來了?求仙都通知你們了?”
傅徵天說:“沒有,我們接到小朗的電話後都有點不放心,所以特意過來看一看。”
馮秋英本來就忍着難受,聽到傅徵天的話後眼眶紅了。他也五十多歲的人了,所以還能穩得住心情:“你們有心了,師兄能碰上小朗這樣的徒弟,能碰上你們,也算是老來得福,說得上是安度晚年!”
沈求仙也出來了,他比馮秋英年輕,眼角還帶着淚。看見傅徵天三人後他也怔了怔,接着他馬上就明白是怎麼回事,說道:“你們來了也好,我們都是大老粗,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胡靈翠算是最通曉風俗的人,馬上就接手了張羅。
天光微亮時寧向朗三人也回到了西北。
傅徵天其實也沒什麼事,但他知道寧向朗肯定會趕回來,所以他坐在大門口的石墩上邊靠着牆補眠,邊等着寧向朗出現。
他能認出寧向朗的腳步聲,聽到它從巷口由遠而近地傳來就猛地睜開眼。
寧向朗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傅徵天。
八月中旬,正是酷暑天氣,但西北的清晨還是非常清涼的,熟悉的老腔在巷子某間深院裡傳來,這吊嗓子的聲音日復一日地響起,像是要持續到天長地久一樣。
朱老在世時聽得興致來了,也會開口應和上一兩句。飽經風霜的嗓子唱出來的腔調總與別人不同,唱完之後不知哪兒響起幾聲喝彩聲,誇讚般說“好”、“再來一個”!
寧向朗有時也會學唱幾句,只不過他天分不高,常常學得荒腔走調,被朱老一煙桿敲過來趕走,直罵:“去去去,別在這兒丟我的臉。”
寧向朗鼻子一酸。
朱老還活着的時候不覺得,朱老這一去,突然就發現有很多事情都不可能再做了。很多事本身其實並沒有多大意義,真正有意義的是跟誰一起去完成。
看到傅徵天坐在石墩上等着自己,寧向朗就想到那些傅徵天跟自己過來看朱老的日子。
朱老一直不太喜歡傅徵天那種出身的人,傅徵天特無意參與他跟朱老的對話,所以總是沉着地坐在一邊看看書,或者看着他們。
誰家的蘭花幽幽地香,誰家的炊煙裊裊升起,誰家跑出只老狗,誰家又傳出了公雞遲來的打鳴聲,這都是他們曾經注意過的小事兒,隨着他們長大,梔子換了蘭花,使柴火的人家漸漸少了,養狗的人養起了貓,巷子裡亂跑的小雞和小鴨也銷聲匿跡。
這一帶變得越來越安靜。
一個時代正在逝去,必然會帶走很多生於那個時代的人,注入全新的血液。
傅徵天站了起來,走向寧向朗。
寧向朗站在原地,說:“你過來了?”
傅徵天直接將他摟進懷裡。
熟悉的懷抱讓寧向朗鼻子更酸了,他的眼淚無聲地往下掉,這是他“回來”以後第一次哭了出來。作爲一個有着三十多歲靈魂的“少年”,他已經很久沒有掉過眼淚了——不管是“回來”前還是“回來”後。
在“回來”前他始終只有自己一個人,別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家庭,只有他像是獨自遊走在世間的孤魂,他有很多朋友、有很多同伴,但那終究是不同的。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從來都不會哭,他有必須要做到的事,有必須要往前走的理由,所以他沒有時間去體會什麼叫傷心難過。
“回來”後的日子太快活,好事兒太多太多,他高興都高興不完,哪裡騰得出空掉淚!
寧向朗以爲自己可以忍着,可在傅徵天慷慨地借出懷抱之後,寧向朗就知道自己不需要忍了,因爲在這個人面前他不需要隱藏任何事,可以放心地展露任何情緒。
寧向朗回抱傅徵天,藏起了自己狼狽的哭相。
傅徵天也是第一次看到寧向朗這樣。
但他明白寧向朗的心情,畢竟這種感受從小到大他已經體會過太多次了。
非常重要的人離開了,世界就像是硬生生被拆掉了一塊,所有跟這個人有關的過去都成了一觸就痛的傷口。
傅徵天輕輕拍撫着寧向朗的背。
寧向朗曾經這麼安撫過他,每一次傅麟徘徊在生死邊緣,寧向朗都第一個趕到他身邊,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平靜下來。
難受的人換成了寧向朗,傅徵天也只能學着寧向朗做過的事,小心地幫寧向朗平復心情。
李玉白跟楚洵對視一眼,先走進屋裡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過了一會兒,傅徵天和寧向朗也跟了進去,開始爲朱老的喪事忙碌。
這一忙就是好幾天。
朱老生前愛清靜,喪禮本來也沒請多少人,但當天卻來了許多人,大多數寧向朗都認識,也有少數寧向朗沒見過的,都在馮秋英和沈求仙的介紹下一一認了出來。
接近尾聲的時候,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由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陪同着走了進來。
居然是遠從首都趕來的朱立春和秦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