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勸君更盡一杯酒
得知孫元起高升的消息,後廚使出了十二分力氣,倉促之間,竟把晚飯做得極爲豐盛。
老趙夫婦和保安們在偏房裡面用飯,隔了那麼遠,都能聽到他們歡呼雀躍、推杯換盞的聲音。孫元起和自己的幾個幕僚則在正堂落座,席間明顯安靜許多。幕僚們知道東翁即將離開湖北,都到得特別齊,連一直很少露面的陳乾生也難得地出現在酒桌上。
見酒菜齊整、各就各位,首席幕僚楊度率先舉起酒杯:“首先,讓我們恭賀大人榮升學部左侍郎!”
衆人一起舉杯:“恭賀大人榮升學部左侍郎!”
“謝謝諸位!”盛情難卻,孫元起唯有滿飲此杯。擱下酒杯,這才接着說道:“這回職位變動,其實是拍馬屁、吹牛皮換來的,算不上真本事。好比是偷來的鑼鼓,敲不得、打不得。你們的道賀,我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大人此言差矣!”章士釗道,“所謂當官,無非是做事、做人。大清官場素來有三分做事、七分做人的說法,認真想想,卻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不能取悅上官,如何能取悅於萬千士民?如果處理不好與上官的關係,又如何能處理好僚屬、臣民之間複雜的糾紛呢?所以說,要想做事,先要做人。大人在湖北政績斐然,是爲善做事;又能得到上官讚許首肯,是爲善做人。做人、做事兼擅,榮升是水到渠成,大人何愧之有?”
衆人聽得一齊點頭:“行嚴說出我等心中所想!”
楊度此時又舉起酒杯:“這第二杯酒,是恭賀大人成爲大清立國以來最年輕的漢人侍郎!”
孫元起端着酒杯,有些疑惑地看着楊度:難道清代還有這樣的吉尼斯紀錄?
楊度先乾爲敬,然後才慢慢解釋道:“大清官場中,漢人和滿人是大不一樣的。滿人可以憑藉世襲、門第,年紀輕輕就當上高官。比如振貝子(載振),二十八歲就能做商部尚書,三十一歲任農工商部尚書。再如崇實,翰林院散館後兩年之間,就從正七品翰林院編修升至正三品戶部左侍郎。”
“滿清皇族子弟幾歲、十幾歲當皇帝、做親王郡王也多得是,尚書、侍郎算得了什麼?”陳乾生插話道。見大家都盯着他,他連忙喝掉杯中酒:“抱歉抱歉,皙子兄請繼續。”
“至於我們漢人,雖然也有世襲、捐納等進入仕途的方法,畢竟是少數,終究還以科舉爲正途,而科舉中又以進士爲正途。古語有云: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足見中進士的不容易。自立國以來,大清共開科112次,考取滿漢進士兩萬七千名。這些人具體年齡難以盡知,不管從各科狀元中可以窺知一二。”楊度抽出摺扇,開始得瑟:
“這114位狀元中,奪魁時一半以上都已三四十歲。最年老的當數康熙四十二年癸未科狀元王式丹,當時已經五十有九。而最年輕的,是於文襄公(敏中)、戴文端公(衢亨)和潘文恭公(世恩)三人,都才24歲。然而,於文襄公、戴文端公任侍郎時已四十開外,只有潘文恭公是三十三歲任禮部右侍郎,與大人一般年紀。但大人是學部左侍郎,左侍郎本來就在右侍郎之上,學部次序又在禮部之前,所以大人還是穩勝他一籌的!…,
“當然,進士中還是有更年輕的。據說前明的喬庭桂十五歲便中了進士,真是駭人聽聞!我大清自然也有不少年少才俊,據我所知,朱文正公(珪)便是十七歲中進士的。他在112科、近三萬名進士中足以佔據前三之位,不過他當侍郎時已經年過五十了。
“在道、鹹年間,士林多以點翰林爲仕官捷徑,認爲由翰林院編修、檢討十年可官至侍郎。然而這又談何容易?驚才絕豔、官運亨通如曾文正公(國藩),從翰林院散館到擔任禮部右侍郎,也花了9年時間。何況其他人!即便如此,要想在三十三歲前任侍郎,也必須在二十三歲前翰林院散館,即二十歲前中進士。這十多年裡,家中還不能有親人去世,因爲一旦守喪,少不得又要耽擱一到三年工夫。
“一來二去,就讓你成爲了大清立國以來最年輕的漢人侍郎!爲了這個,還不值得幹一杯麼?”
算你狠!孫元起只好苦笑着把杯中酒喝掉。
剛吃了幾筷子菜,楊度又第三次舉起酒杯:“第三杯酒,祝願大人步步高昇,早日得展胸中錦繡!”
“蒙您吉言!”孫元起不再反抗,直接乾杯。
林紓放下酒杯,緩緩地說道:“照此看來,大人他日可爲黑頭公啊。”
黑頭公?包黑子麼?
“黑頭公,就是頭髮尚黑,便已經位列三公。”林紓知道自己的東家沒啥文化,接着就解釋道,“如今三公純屬虛銜,不過官至大學士、軍機大臣,也約略等同古時候的三公了。”
孫元起心道:哥幾個醒醒,別說醉話啦!清王朝還有三年時間就翹辮子了,哪裡還會再有什麼大學士、軍機大臣?
劉師培看到孫元起一臉不信的表情,掰着指頭說道:“大人你別不信,畏廬先生的話還是大有可能的。經過前年的官制改革,學部位置僅次於外務、民政、度支三部,在陸軍、海軍、法、農工商、郵傳等五部之前。左侍郎與尚書之間又只是一步之遙,只要不出差錯、運作得力,四十歲前成爲一部尚書大有希望!只要當上尚書,三五年時間,入軍機、授任大學士都是手到擒來!”
楊度也點頭讚許:“申叔說的沒錯,但最關鍵還是侍郎和尚書之間那一步。別看侍郎和尚書之間彷彿近在咫尺,其實卻是一道很多人難以跨越的鴻溝。僅舉我們湖南鄉賢徐樹銘爲例。
“他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丁未科進士。光緒十四年(1888),由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署任工部右侍郎;十五年(1889),正式調任工部右侍郎;十九年(1893),升任兵部右侍郎;二十一年(1895),轉爲左侍郎;二十二年(1896),以兵部左侍郎兼署刑部右侍郎;二十三年(1897),調任吏部右侍郎,旋即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九年之間,歷任工、兵、刑、吏四部侍郎,最終只不過是從之前的左副都御史升了一級,成爲左都御史,連尚書的邊兒都沒摸着!
“大人此次榮升,可謂春風得意。不過到京城之後,希望能低調做人,認真結交諸位上官和同僚,爭取早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孫元起見楊度又有端杯敬酒的趨勢,連忙反客爲主,先端起酒杯:“敝人自到湖北之後,庶務多有賴於諸君。今天能有些許業績,並蒙擢升,感激良多。謹以杯中酒水,向各位致以誠摯謝意!”…,
喝完之後,孫元起拿起酒壺給諸人斟滿,順便問道:“皙子,朝廷發來的諭旨裡,提到新任提學使是誰了麼?”
“沒有。”
“那就好。如此一來,我們應該有一個星期到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來處理湖北的剩餘事務。”孫元起放下酒壺,“大家再辛苦一段時間,等事情結束,我們到北京之後好好樂呵樂呵。”
“去北京啊……”諸位幕僚頓時神色各異。
幕僚好比後世官場的秘書,領導每換一個職務,幕僚就跟着換一批,只有少部分忠心耿耿、志趣相投的死黨纔會跟着領導到處東奔西跑,乃至服務一輩子。這五個人雖然未必都是做幕僚的料子,比如林紓天天都在忙他自己的譯稿、陳乾生則動輒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然而畢竟相處兩三年,關係非常融洽,孫元起還是希望大家都能跟着去北京的:“大家不用擔心京城米貴,居大不易。到了京城,諸位薪金會比在湖北時多出五成。而且我在後海有套宅子,住上幾十口人都沒有任何問題!”
諸位幕僚相互望了望,沒有說話。
“當然,如果不想去北京也請儘早說,我爭取給大家在湖北謀個體面的差事。”十個指頭還有長短,何況各位幕僚都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俊傑呢?孫元起知道“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所以也不強求,“大家如果沒想好,也不用着急回答,反正還有一段時間。”
楊度停下手中的扇子,瞪着孫元起:“百熙,當年一道從日本回國的時候,你曾允諾苟富貴,勿相忘,如今還算數不?”
“自然算數,只要皙子不嫌棄!”
楊度擱下扇子,雙手端起酒杯:“既然如此,以後就叨擾啦!”
“小弟歡迎還來不及呢!”孫元起沒有任何推脫,杯到酒幹。
現今的五位幕僚中,對孫元起幫助最大的無疑是楊度。有了他的協助,官場上勾心鬥角的事情再也不用麻煩自己費腦筋。所以對於楊度的表態,孫元起持十二萬分的歡迎。
坐在孫元起右手邊的林紓也捻着鬍子說道:“老夫翻譯泰西文字,請教於百熙之處甚多,不知百熙能繼續賜教否?”
林紓是近代著名的翻譯家,古文功底極爲深厚,往往口述者還沒說完,他就已經寫好了。但他卻有個致命的缺陷,就是不懂外語,無法選擇合適的底本,決定權全在口譯者的手上。因此,他曾鬧過一些笑話,比如把名著改編或刪節的兒童讀物當作名著原作,把莎士比亞和易卜生的劇本譯成小說等。
孫元起雖然沒讀過幾本外國文學名著,可是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跑麼?經常提出一些富有參考價值的建議。再加上在歐美又認識那麼多熟人,總能爲林紓找到最可靠的底本。林紓對此也頗爲感謝,在譯作的前言、後記中一再提到孫元起的襄助。
孫元起再次端起酒杯:“畏廬先生說什麼賜教?實在是折煞後學了。非常歡迎您一起去北京,後學還想向您請教桐城文字呢!”
劉師培也不甘示弱:“小弟願隨百熙到北京!”
章士釗沉吟片刻,也答應了。
只有陳乾生有些歉意地說道:“百熙兄,小弟自知不是當幕僚的材料,這幾年又忙於自己的事情,對於衙門沒有任何幫助。然而你對小弟並無一句埋怨之詞,小弟實在是既羞且愧!如今百熙兄榮升左侍郎,想來幕下會有更多俊才,小弟恰好在湖北還有些俗務未料理完,就不隨大家去北京了。辜負百熙兄好意,還望見諒!”
“既然仲甫有意留在湖北,那愚兄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呢?”說實話,孫元起對陳乾生的去留還真不太在意。
“如果可以的話,小弟想請百熙兄把我安排到法政學堂,哪怕當個雜役也行!”
如今湖北法政學堂主要是王寵惠和宋教仁在處理校務,可以想見,裡面到處洋溢着**的氣息。陳乾生此去的目的,如同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着就是要拉幫結派準備造反。
孫元點頭:“這應該沒什麼問題!”
雖然現在已經有諭旨,畢竟還沒有正式離職。即便已經離職,在法政學堂安排一個監督或教務長,衝着自己的面子,難道陳夔龍或後來的提學使還能說出什麼來?
隨後,又補充道:“仲甫到了法政學堂,凡事要三思而後行,一切總要以學生安全和學校大局爲重。”
陳乾生微微一鞠躬:“小弟受教了!謹以杯酒,感謝這些年對陳某的關照,也祝大人步步高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