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真沒太注意,”在沒摸清情況的時候,孫元起決定先虛與委蛇,“幾道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懂點物理,其他東西一竅不通,哪裡知道什麼叫蕙質蘭心?”
嚴復睃了孫元起一眼:“如果你都自稱一竅不通,那天下千萬學子天天學習你編寫的教材,他們又當如何自處?
孫元起“嘿嘿”笑了幾聲,並不說話。
嚴復突然嘆了口氣:“碧城其實是個可憐人。”
孫元起捧起茶杯,準備聽嚴復痛陳呂家血淚史。
果然不出所料,嚴復開始:“碧城的父親呂鳳岐,是光緒三年丁丑科進士,與詩人樊樊山(增祥)有同年之誼,曾任山西學政。卸任後,回到安徽故里閒居,家有藏書3萬卷,說來也算是書香門第、官宦人家。奈何天有不測風雲,在碧城13歲的時候,父親突然病逝。
“呂鳳岐有兩男四女,但兩個兒子都先後因病夭折。在他猝死後,家裡竟沒有男丁繼承家產,族人爲了霸佔財產,便把呂氏母女趕回了孃家。呂家本是當地大族,加上呂鳳岐早年科舉及第,上門結親之人甚多。所以碧城在很小的時候,就和一戶汪姓人家訂了婚。誰知家道中落後,汪家也藉故退婚。這給碧城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後來碧城離家出走,到我創辦的女學中就讀。她天賦極高,舉凡詩文、丹青、篆刻、音律,無不精通,常有詩詞見諸報章,很快便名揚津門。李合肥(李鴻章)、袁項城等人的子侄對她推崇備至,紛紛投詩迎合,但碧城均視之如土雞瓦狗,根本不放在眼裡。碧城自恃才學,認爲天下可稱許的男子不多。一來二去,眼下她已經二十有七,卻依然待字閨中。”
孫元起心道:看來挑三揀四、自恃清高是成爲大齡剩女的不二法門,從古至今概莫能外。
嚴復接着說道:“碧城算是我的半個學生,古人有云:‘師者如父。’碧城少年喪父,後來又離家出走,婚姻大事我自然要替她擘畫一二。很早以前,我就一次地勸過她,要她不必在詩詞上太過用功,應該早些挑個佳婿。她一再推脫,總說沒遇到合適的。什麼叫合適?一見鍾情,那是小說戲曲裡編來哄人的。包容謙讓,纔是夫妻之道。天下哪有生下來就適合做夫妻的道理?”
孫元起對嚴復這幾句話非常贊同,不覺連連點頭。
看來呂碧城此次前來,確實是嚴復相邀不假,但嚴復相邀的目的,卻是要讓呂碧城相親。當然,這一點呂碧城自己也知道,只是她不會和孫元起說起。
嚴復又道:“俗話說:‘天妒英才。’有文學天賦的才子往往不是命運坎坷就是英年早逝,而女子尤其如此,像魚玄機、薛濤、李清照,都是典型的例子。如果碧城再不嫁人,只怕後半生會有無數磨難。”
孫元起覺得婚姻大事是個人的抉擇,他人還真不好干涉。說句不中聽的話:你怎麼知道人家結婚之後會少些磨難?沒準人家呂碧城是百合向,你拉郎配給她找個相公,說不定讓她後半生更痛苦呢!
當下孫元起問道:“那幾道先生準備怎麼做?在經世大學給呂姑娘找一個?”
嚴復搖搖頭:“普通人是很難入碧城法眼的,要不然她也不會至今雲英未嫁。”
孫元起笑道:“呂姑娘的眼界得有多高?我們經世大學學生都是從全國各地篩選來的金豆豆,誰沒有幾把刷子?精通琴棋書畫的青年才俊也是摩肩如雲、揮汗成雨,難道他們都不入法眼?你也勸勸呂姑娘,不要要求太苛刻。
“要知道,精通詩詞的不一定家財萬貫,
“精通詩詞又家財萬貫的不一定有權有勢,
“精通詩詞又家財萬貫、有權有勢的又不一定相貌英俊,
“精通詩詞又家財萬貫、有權有勢、相貌英俊的又不一定單身未娶,
“精通詩詞又家財萬貫、有權有勢、相貌英俊、單身未娶的又不一定八字相合。
“精通詩詞又家財萬貫、有權有勢、相貌英俊、單身未娶、八字相合,沒準兒人家根本看不上你呂碧城呢!
“所以,幾道先生你最好勸呂姑娘稍微降低一點標準,她在經世大學就能找到合適的配偶了。”
嚴復被孫元起一連串排比句逗笑了,半天才說道:“碧城對於是否精通詩詞、家財萬貫、有權有勢、相貌英俊、單身未娶、八字相合,都不太挑剔,關鍵一定要是位奇男子才行。”
奇男子?孫元起咂咂嘴:話說我倒認識幾位,可惜中山先生是蘿莉控,呂碧城這種熟女明顯不在他的食譜範圍內。太祖現在還是正太一枚,難道呂碧城喜歡正太養成?估計她幹,太祖還不願意呢!常凱申倒是年齡符合,只不過傳聞他的體質適合練《辟邪劍譜》,恐怕對呂碧城性趣不大。
孫元起只好說道:“好吧,我們經世大學只有好學生,沒有奇男子。看來呂姑娘只好到別的地方尋覓佳偶了。”
嚴復面色一整,鄭重地說道:“那我實話實說吧,碧城覺得你不錯!”
孫元起哈哈大笑:“幾道先生說笑了吧!難道你不知道,我早就結婚了?呵呵,我兒子已經上小學,閨女也能打醬油了,還有人來說媒?晚了十年啦!”
嚴復依然一臉嚴肅,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孫元起,並不說話。
孫元起笑了半天,見嚴復還是這副表情,不禁有些吃驚:“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你覺得我會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麼?”嚴復沉聲說道。
“呃……”孫元起頓時瞪大眼睛,旋即正色說道:“我已經娶了薇拉,不會納妾的!”
嚴復沒好氣地說道:“誰說碧城要做妾?”
孫元起有點面色不渝:“嚴先生,我和薇拉感情好得很,不可能離婚,更不會因爲什麼呂碧城而離婚!呂姑娘不是要找什麼奇男子嗎?就讓她去找嘛!我只是個普通的中年人,有老婆有孩子,對現在的家庭非常滿意,何必讓呂姑娘受委屈呢?”
嚴復見孫元起語氣不善,連忙打個哈哈:“百熙,我也就是這麼一說,你不必較真。如果你不願意娶,難道我會讓碧城坐在你家門口不走麼?哈哈,不要傷了你我二人的和氣。”
孫元起這才顏色稍霽:“抱歉,幾道先生,剛纔有些失態了。”
“沒事、沒事,畢竟起因在我。”嚴復擺了擺手,“百熙,你能平心靜氣聽我說幾句話麼?”
“幾道先生,您請講。”
嚴復說道:“自周秦以來,凡是大臣立有功勳,除了加官進爵外,還會封妻廕子,乃至追封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以示褒獎。爲人臣子,捨生立功,除了爲國盡忠,其實也是爲家盡孝。《孝經》中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最大的孝就是讓父母顯名後世,所以褒獎中才會有追封三代的賞賜。到了明清以後,爲了表彰忠臣孝子,只要在朝爲官循例都有封贈,五品以上稱爲誥命,六品以下稱爲敕命。
“百熙你在七八年前已經進入仕途,開始做官;四五年前跨過五品,成爲侍講學士;如今,你更是從二品的高官。按照道理,朝廷早該有誥命下來,追封你的祖上三代,可是爲什麼一直沒有?原因就在於你的妻子薇拉是個洋人,《大清會典》裡面可沒有封一位西洋女子爲誥命夫人的先例,禮部和翰林院也不願開這個口子,所以就這樣一直拖到現在。
“因爲妻子的原因,導致祖先三代不能獲得朝廷封贈,進而不能列名於史書、揚名於後世,這豈是爲人子嗣的作爲?百熙,我聽說你的父親曾是北洋水師的一名軍官,歿於甲午海戰。既然他投筆從戎,慷慨赴死,想來他的畢生夢想就是博得一功名。他不幸早卒,齎志以歿,作爲獨子,難道你不該完成他未竟的願望?
“再者,你父親便是單傳,你也是獨子,此外更無兄弟姐妹。如果萬一有什麼意外,讓宗族墜毀、祖宗不血食,你豈不是抱憾終身?爲了傳宗接代、祖先含笑,你更應該多娶妻妾,開枝散葉,把宗族發揚光大。”
嚴復苦口婆心的勸解,對於別的大清官員肯定非常有殺傷力,畢竟“孝”的觀念已經深入他們的骨髓,“不孝”對普通人來說就是最大的罪名。但是對孫元起來說,卻沒有任何作用:
在異時空,父母因爲獨生子失蹤,想來是悲痛欲絕、以淚洗面,朝廷對他們封贈又有什麼意義呢?在這個時空,不說父母,就是祖父母都還沒有出生,朝廷又能把誥命封贈給誰?
可這話怎麼能說出口呢?
嚴復看孫元起沉默不語,還以爲他已經心動,趕緊趁熱打鐵:“如果娶了碧城,這些問題便迎刃而解。碧城出身官宦人家,與你門當戶對。你也不必在意誰是妻誰是妾,因爲誰也分不清:薇拉明媒正娶先進門,自然是妻;但她沒有誥命,不被朝廷承認,法理上算是個妾。碧城雖然後進門的,但她卻有朝廷誥命。如此一來,兩人應該都可以接受。
“碧城雖然目無餘子,但對你卻是極爲佩服的,認爲你學究天人、才高八斗,而且性格溫和、眼界開闊,比那些酸文人高強百倍。我從心底裡覺得,你們是天造地設的良配。碧城精通中學,百熙你更是西學宗師,以後子嗣秉承父母之長,定然出類拔萃卓爾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