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二、龍子龍孫盡麻稾
自康格先生於1905年去職後,美國駐華公使已經換了兩任,但無論是之前的柔克義,還是現在的嘉樂恆,都與孫元起保持良好的私人關係,逢年過節經常走動,連帶着對這位衛理先生也不陌生。
孫元起聽說他來訪,急忙迎出來:“喲,衛理先生,你怎麼有空到我這裡?如今工作不該很忙嗎?”
前些日子,駐華公使嘉樂恆回國述職,所有事務都暫時交由衛理負責。所謂大使館,其實就是駐在他國的公開情報局。時下正值辛亥革命爆發,各種情報紛至沓來,作爲負責人的衛理應該很忙纔對。
衛理笑道:“來拜訪孫先生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啊。當然,如果能有幸聆聽到您對微觀世界的精彩描述,以後我會花更多時間前來拜訪的。”
孫元起之前已經大約猜到衛理的來意,進屋奉茶後,便直接問道:“威廉,美國政府對於中國湖北發生的軍事衝突有什麼行動?”
衛理聳聳肩:“揚克,你是知道的,只要不損害美國公民的利益,聯邦政府無意干涉別國內政。”
孫元起心道:見鬼去吧!什麼叫無意干涉?無意干涉的前提是沒有足夠的利益。嘴裡頭卻說:“那威廉你的個人看法呢?”
衛理斟酌片刻才答道:“這次武裝衝突顯得很有組織和領導,儘管爆發的很突然,但就目前的情報來看,在此之前,他們曾進行了長期的準備和周密的籌劃。就我個人的觀點來說,是中國政府面臨的自太平天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叛亂,因爲此次叛亂不僅有大量訓練有素的軍人蔘與,而且得到了江南各省士紳的某種支持和默許。政府的平叛行動則受到各種因素掣肘,緩慢而低效,這也會助長叛亂的規模。”
“那你認爲外國干涉的可能性有多大?”孫元起問。
“迄今爲止,滯留在武昌的各國公民僑屬均受到悉心尊重。而且他們成立的‘湖北軍政府’曾給各國領事館發來照會。表示如果他們掌握政權的話,所有清國之前與各國締結的條約依然繼續有效;賠款、外債照舊承當,仍由各省按期如數攤還;居留在軍政府佔領區的各國人民財產,也一律加以保護。從這個角度來說。各國似乎沒有干涉的理由。”衛理擺出一副新聞發言人的模樣。
孫元起冷笑道:“有沒有理由,還不是看你們需不需要?再說,理由對於你們真的那麼重要嗎?”
衛理聳聳肩:“儘管不重要,但我們有時候需要用它來說服政府和議會。”
猶豫片刻,他又低聲說道:“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先生公開表明,如果中國政府請一位強有力的人物出面,並同意立憲派的一些改革。則叛亂會因爲失去矛頭而被輕易粉碎。袁世凱先生在訓練新軍方面做出重要貢獻,看起來他便是制止叛亂浪潮、爭取不忠誠軍隊、與叛亂首領達成協議的唯一人物。”
孫元起道:“朱爾典先生對袁項城有好感是衆所周知的事情,但如此公開表態,未免也太露骨了吧?”
衛理沒有回答,接着說道:“四國銀行團的代表也要求中國政府能有一個像袁世凱先生那樣的人出面,來保證政局的穩定。”
所謂“四國銀行團”,成立於1910年11月,由英國匯豐、美國花旗、德國德華、法國東方匯理等四家銀行組成。主要是向鬧財政赤字的清政府提供借款。還是那句老話:“有錢的是大爺,借錢的是孫子。”所以四國銀行團在中國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
見孫元起沉默不語,衛理問:“揚克。你對袁先生的復職有什麼意見?”
“我沒意見。”
衛理笑道:“沒意見也是一種意見,不是麼?”
孫元起也笑了。
剛到大清寶地的時候,孫元起對袁世凱的印象全部來自歷史課本,戊戌告密、二十一條、洪憲復辟,分別代表着背叛、賣國、專制,三條罪狀足以讓袁世凱身敗名裂,孫元起對他又怎麼可能有好感?如今在官場混跡那麼久,終於能明白袁世凱的幾分苦衷,而且清朝最後謝幕是要靠他施展手段,所以對袁世凱的出山孫元起並不排斥。
衛理突然問道:“揚克。如果袁先生出面組建新內閣的話,你想不想換個職務?比如,外務部大臣或民政部大臣?”
雖然都是內閣大臣,但明顯權力有大有小、差事有肥有瘦,學務大臣就是典型的清湯寡水。相比之下,外務部、民政部、度支部簡直就是大肥羊。
孫元起一愣:“這是你個人建議。還是公使館的意見?”
在二十世紀初,美國是唯一一個沒有覬覦中國領土的列強。對領土沒有非分之想,不代表他們會放棄對這個遠東帝國的滲透與控制。作爲gdp位居全球首位、四國銀行團之一的強國,他們也能夠在改組中國政壇時發出自己的聲音。所以他們想在中國扶持幾個代理人。
代理人,在後世被視爲帝國主義幫兇、走狗、買辦、漢奸、狗奴才……總之,一切污言穢語就可以潑在他們身上。孫元起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列強找上門,讓自己成爲他們的代理人。
衛理微微一笑:“你可以把它當成你我私人談話的內容。”
孫元起道:“我只是個僥倖的科研人員和不成功的教師,能夠擔任學務大臣、進入內閣,已經是邀天之幸。至於其他,實在不敢妄想!”
“爲何不嘗試一下?要知道,牛頓爵士不僅擔任劍橋大學盧卡斯數學教授席位、英國皇家學會會長,同樣也做過國會議員和皇家鑄幣廠廠長。”衛理舉例道。
孫元起搖搖頭:“那我也沒聽說牛頓爵士入閣做財政大臣啊!”
“牛頓爵士沒有做過,不代表你不能做。衆所周知,你創立的量子力學體系是對經典力學的重大突破。”衛理反駁道。
孫元起反脣相譏:“同樣道理,牛頓爵士做過的,不代表我也要做。衆所周知,牛頓晚年提出了‘神的第一推動力’理論,但對此我並不贊同。”
話說到這個份上,衛理作爲外交官自然知道如何避免尷尬。很圓潤地轉換了話題:“正因爲不贊同牛頓爵士的‘神的第一推動力’理論,所以你提出了宇宙大爆炸理論?這個理論如今可是美國科學界的討論熱點,你對此有沒有什麼最新成果?”
衛理到訪後的第二天,內閣召開全體緊急會議。
會議開始之初。內閣總理大臣奕劻向攝政王載灃和全體內閣成員通報了武漢最新情報:臨陣脫逃的湖廣總督瑞澂和第八鎮統制張彪在朝廷的嚴令下,向武昌義軍發起攻擊,結果大敗而歸;而南下平亂的第一軍至今還沒有動身,估計等他們挪到湖北,宣統三年都過完了。
載灃臉色陰沉:“諸位,時局如此,爾等可有良策?”
按照慣例。此候應該內閣總理大臣搭腔。既然奕劻不說話,那大家也都閉上嘴當啞巴。
載灃見會場鴉雀無聲,只好點將:“慶王,你怎麼看?”
奕劻咳嗽幾聲,喝了口茶水,才慢悠悠地說道:“袁項城以莫須有之罪去職,天下有識之士皆以爲冤屈,但他忠貞不二。在彰德以耕讀自娛。如今國家有事,豈能捨此干城?而且此種非常局面,也必須非常之人。李文忠公臨終遺疏曾雲:‘環顧宇內。人才無出袁項城右者。’本人亦以爲如此。所以朝廷當起用袁項城,以替代瑞心如(瑞澂),負責督辦湖北剿撫事宜,必定可以早日奏功。”
孫元起在一旁暗暗腹誹:也不知袁世凱使了多少銀子,居然能讓奕劻在恨之入骨的載灃面前薦舉自己,真是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載灃臉色更加陰沉,幾乎滴出水來:雖然平時兩人不對付,可畢竟都是愛新覺羅的血脈,在這個時候怎麼還不識好歹呢?當下只好轉過臉問協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琴軒、菊人,你們有何高見?”
那桐、徐世昌都和袁世凱穿一條褲子。那還能唱反調?當然是大敲邊鼓、熱烈附和了:“臣等以爲,慶王爺所見極是!”
載灃覺得問了等於白問,只好耐着性子,接下去問外務大臣樑敦彥:“崧生,你的看法呢?”
殊不知樑敦彥也是袁世凱的心腹死黨,答案能有什麼新花樣?果然。樑敦彥恭恭敬敬地答道:“對於慶王爺和兩位協理大人的意見,臣附議。”
載灃頓時拍案大怒:“袁世凱鴟視狼顧,心術不正,悖逆之心路人皆知。你們居然舉薦他,究竟是何等居心?大清養士三百年,恩澤不斷,難道你們就是這樣報國的嗎?”
說罷,拂袖而去。
內閣衆人面面相覷,呆了片刻,仍不見載灃折返。奕劻慢騰騰站起身:“大傢伙都散了吧!”
在載灃心裡,大清畢竟還是自己的家產,如今正被革命黨一寸寸臠割,簡直痛徹心扉;內閣究竟是外人,當然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大。萬般無奈之下,載灃只好又把內閣的人請回來重新計議。
載灃折了面子,還要擺低姿態:“如今前線軍情緊急,必須立即處理,還望慶王等拿個章程。”
奕劻早就捏準了載灃秉性懦弱、毫無主見的性子,所以胸有成竹:“本人已經年老,這種局面絕對不能負荷。袁項城有氣魄,北洋軍隊都是他一首編練的,如果派他去湖北督剿,必定穩操勝算。如果指望蔭午樓,畏葸遷延,後果不堪設想。而且東交民巷也盛傳如今局面,非袁項城不能收拾。所以,本人才冒昧推薦袁項城,倒不是故意與攝政王爲難。”
載灃又問其他人:“琴軒、菊人、崧生、百熙,你們的意見呢?”
前三個是袁世凱的好友加親信,孫元起也不會故意跳出來反對,結果是一片“臣附議”之聲。
載灃依舊不放心:“慶王,您能擔保不出別的問題?”
奕劻回道:“我也是愛新覺羅子孫,這個自然是不消說的!”
載灃畢竟還不到三十歲,此時兩眼含淚:“你們既然這樣主張,姑且照你們說的辦,但是出了什麼紕漏,你們可不能卸責!”
起用袁世凱的事情就這樣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