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二、漁釣牛蓑且遁逃(上)
現在再讓我們把目光轉回湖北。
還不知道自己是“禍兮福所倚”的倒黴蛋總督黎元洪,看到李翊東替他在佈告上代署了“黎”字,渾身力氣彷彿都被抽空了,頓時癱作一團。
革命黨人卻絲毫不管黎元洪的感受,歡天喜地把佈告拿出去粘貼了。實話說,革命黨請黎元洪出任臨時總督,並不是想讓他出來主持大局、處理政務,只不過是借他的名聲安撫城內民心,聚集隱匿逃散的官兵。見黎元洪對革命頗有抗拒之意,衆人也懶得花時間說服他,直接把他送到諮議局樓上派人嚴加看守後,便各自忙碌去了。
黎元洪一個人默默坐在屋裡,神色沮喪。遙想二十四小時前,自己還是統轄四千多人的混成協協統、大清忠臣、湖北軍政要員,誰成想才過了一天,就變成了煢煢孑立的囚徒、大清叛逆,革命黨的臨時都督?事已如今,接下來該怎麼辦?
自殺?他不敢。
從逆?他不想。
似乎唯有逃跑,纔有一線生機。但外面有數十名學生軍在把守,他們可不認識黎元洪是誰,更不會給自己這個前任協統、現任臨時都督半分面子!
就在黎元洪絞盡腦汁的時候,上蒼似乎冥冥之中聽到了他的苦苦哀求,乾淨利落地賜給了他一個逃跑的機會。
這是武昌起義取得勝利後的第一天,城內局勢還沒有穩定下來,其中第八鎮步軍第十五協第三十標的三百餘名滿族士兵便逃到了蛇山藏匿起來。
爲什麼他們要藏匿呢?我們還要從革命的起源說起。
自從清朝建立,滿漢隔閡就是橫亙在朝野心頭的一根巨刺,時時作痛。儘管各位皇帝高喊“滿漢一家”,但實際生活中滿族人享有種種特權、朝廷對於漢族人嚴加防範,卻是大家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所以每次出現爆發起義,口號裡總少不了“驅除韃虜”“反清復明”的身影。隨着時間流逝,這道隔閡不是漸漸泯滅,而是越來越大。
尤其到了晚近。民族主義浪潮席捲整個中國,在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羣運作下,像《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紀略》、《江上遺聞》之類描述清初滿人屠殺漢人的圖書在國內廣爲傳播,青年學生讀過之後無不義憤填膺。就像現今愛國志士發怒起來要核平東京、殺盡倭奴一樣,他們也恨不得把國內滿人全度滌盪乾淨。
孫中山的革命思想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而且因勢利導,利用青年人的熱血大肆宣揚種族主義。無論是1894年成立的興中會,還是1905年組建的同盟會,綱領前兩條都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然後才輪到“創立合衆政府”或“建立民國”,充分說明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首先是民族革命,然後才能說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
或許孫中山有自己的苦衷,形勢逼迫他不得不如此。因爲他不用這種偏激的口號就募集不來捐款、招徠不到同黨,沒有捐款、沒有同黨他就一事無成,只能繼續當蹩腳的醫生。但一味宣揚種族主義不但無法和國際社會接軌,而且與之前壞了名聲的天地會、白蓮教、太平天國也無法區別開來,所以他憑藉自己對歐美各國制度一鱗半爪的理解。加了個“創立合衆政府”、“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尾巴。
領導武昌起義的那羣革命黨人哪曉得孫中山的苦衷,一雙眼睛只是牢牢盯住“驅除韃虜”四個大字。從他們擬定的《中華民國政府鄂都督黎佈告》中就能窺見一斑,比如“只因異族專制,故此棄爾如遺”、“須知今滿政府,並非我家漢兒”、“賊昔食我之肉,我今寢彼之皮”、“共圖光復事業,漢家中興立期”、“士農工商民衆,定必同逐胡兒”,處處透露滿漢不兩立的種族主義氣息。
武昌光復倒也容易,可韃虜如何驅除呢?把他們現在就攆回北面去,還是先逮住關押起來以後遣送?無論如何。都存在實際操作上的困難。想來想去,殺人無疑是最簡單、最粗暴也是最有效的手段,甚至少部分心急的普通士兵已經開始着手實施。
好在湖北的滿族人主要集中居住在荊州,武昌倒沒有多少。這不多的滿人中,主要是輪派到湖北新軍中受訓的荊州旗兵。
康熙二十年(1681),玄燁平定三藩之後。命令在福州、廣州、荊州等地設八旗駐防。康熙二十二年(1683),正式派遣滿八旗、蒙八旗軍進駐湖北荊州,並允許官兵攜帶家眷,總人數在兩萬人左右,通稱“荊州八旗”。到了光緒三十年(1904),爲了提高八旗兵的素質,在湖廣總督及荊州將軍的安排下,荊州旗兵被輪流派到湖北新軍中接受新式訓練。這些旗兵主要集中在第八鎮步軍第十五協第三十標,包括第1營中的兩個隊,第2、3營的各一個隊,大概有一個營的兵力。
在武昌起義之前,民間已經廣泛流傳“殺滿”的傳言。對於這個傳言,不僅很多漢族人相信,滿族人更是深信不疑。所以,這些荊州旗兵在武昌起義爆發後,眼看形勢不對,害怕被造反的漢人屠殺,趕緊逃到蛇山藏匿起來。
10月11日下午,第三十標第1營管帶(類似於後世的營長)郜翔宸在蛇山找到了這批人。他神情凝重地說道:“諸位,我剛纔在街上看到亂匪的文告,第二十一混成協協統黎元洪那個狗賊辜負皇恩背叛朝廷,已經做了革命黨的臨時都督。他們現在正組織人手搜殺旗人,城中的扎、寶、鐵、布四大滿姓家族無論婦孺老少均已被殺,屍體堆滿街道,血水都能沒過腳脖!”
別看這些八旗子弟是在新軍裡訓練,他們可是一向享有特權的,在軍營裡也不例外,根本不能和其他新軍同日而語。況且他們統領也是旗人,大家都爲了混口飯吃,何苦旗人爲難旗人?所以,論吃喝嫖賭。這羣荊州旗兵是霸王;一說到行軍打仗,他們馬上變成一灘鼻涕蟲。
如今聽說革命軍要來搜殺,這羣老爺兵頓時手腳發軟、面無人色,哭天抹淚地哀求道:“郜管帶。您給我們找條活路吧,我們都聽您的!回到荊州,爺幾個絕不虧待你!”
郜翔宸是新軍中的一員健將,很有抱負和頭腦,眼看自己恐嚇住了這幫軟腳蝦,又開始誘之以利:“各位都是帶把兒的爺們,豈能洗乾淨脖子任由亂黨來砍?咱們手裡拿的可不是燒火棍。而是一槍一個窟窿的漢陽造!我來之前已經偵查過了,瑞部堂(瑞澂)、張統制(張彪)帶着近萬人在江北正準備反攻,叛軍的主力也配備在各城門和沿江一帶。狗賊黎元洪現今在諮議局裡,周圍只有不到八十個開槍都不會的學生娃兒,他們絕對想不到我們會在這個時候給他們來一記黑虎掏心!”
一聽要讓自己去上陣衝殺,剛剛有些動靜的鼻涕蟲們頓時又軟成一團。
郜翔宸繼續鼓動道:“我們有三四百人,不僅有槍,還有迫擊炮。難道還打不過八十個連開槍都不會的新兵蛋子?只要我們得手,叛軍必然羣龍無首。瑞部堂、張統制過江之後,我們就是大清的功臣。加官進爵、封妻廕子都不在話下!”
鼻涕蟲們怯怯地說道:“郜管帶,我們不想加官進爵,也不想封妻廕子,只想安安穩穩地回荊州,實在不行,混出武昌城也行啊!”
“是啊,郜管帶,兵兇戰危,我們能不能不打戰?要不我們去和守城的談談,就說我們繳械之後直接回荊州。絕不與他們爲難!”
這個提議立即得到大多數人的響應。
郜翔宸終於明白什麼叫爛泥扶不上牆了。他冷笑幾聲:“亂黨起事就是要殺盡滿人,怎麼會放你們一條生路?你們繳械之後,他們正好把你們捆好一刀一個!實話告訴你們,現在擺在大家面前的就兩條路,要麼坐以待斃,要麼拼命一搏!拼命一搏。至少還有六七成活命的機會。坐以待斃,則是十死無生!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這是一道簡單的選擇題,只要是個智力發育正常的人都知道怎麼選。猶豫良久,終於有旗人出聲:“郜管帶,真的只有不到八十個連開槍都不會的學生娃兒?”
“我以性命擔保!”郜翔宸拍着胸脯說道。
等到下午四、五點,天色漸漸昏黃,郜翔宸帶着三百多人從蛇山右面小心翼翼向諮議局摸去。正如郜翔宸所說,諮議局的守軍只有不到八十人,都是兩湖師範學堂的學生,只在軍訓的時候摸過槍。他們任務只是站崗保衛,根本沒想到會有大軍來襲。戰鬥在不期而然的情況下打響了。
這羣八旗子弟平時訓練雖然吊兒郎當,但畢竟在軍隊裡混了那麼久,槍炮用得可比學生們熟練多了。而且他們人數上也大大佔優。俗話說:“亂拳打死老師傅。”何況他們的對手不是老師傅,而是剛入門的菜鳥呢?幾乎戰鬥剛開始,學生們就陷入了被動,只能不斷減少看守力量,全力以赴對抗來襲的荊州旗兵。
於是,黎元洪逃跑的機會來了。
黎元洪1883年考入天津北洋水師學堂,1888年入海軍服役,1894年參加中日甲午海戰,戰後來到湖北編練新軍,直至現在,他在軍中呆了將近三十年,可謂行家裡手。一聽外面槍炮聲,就知道有機可乘。幾分鐘後,他躡手躡腳推開房門,輕鬆繞開看守的哨兵,從窗戶下到後院,翻過牆頭,撒開腳丫子就往僻靜的深巷裡跑。
還沒走幾步,就聽到遠處夾雜在槍聲中的喊話:“爺幾個,加把勁,那羣學生娃兒頂不住了!我們打進諮議局,割了狗賊黎元洪的腦袋,向瑞部堂、張統制請功!到時候,我們吃香的、喝辣的,抽最好的雲土,嫖最好的頭牌!”
“殺進諮議局,活剮黎狗賊!”
“努力殺賊,精忠報國!”
黎元洪頓時一僵,渾身彷彿都被涼氣包住。但僅僅幾秒鐘,他便醒轉過來,邁開腳步朝自己住宅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