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五、知君最是樑夫子
趙景範走後,孫元起一個人在經世鎮上信步而行,秘書陳訓恩和衛兵則遠遠地綴在後面。
孫元起走得漫無目的,思緒更是漫天飛舞,好像是在思考趙景範的抉擇,又好像家事、國事、天下事同時奔赴眼底涌上心頭,眉頭緊鎖再也解不開。仔細想時,卻又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在思考任何事情,甚至連自己是不是在想都有些模糊不清。
眼看天色逐漸昏黑,十月份京郊山間的晚風也頗有幾分涼意,孫元起才從這種混沌狀態中醒悟出來,發覺自己無意識間已經來到經世大學門口,叔祖孫家鼐老大人題寫的校名石碑依舊橫臥在草坪上,只是當初的鎏金已經完全褪去,只剩下暗黑的筆跡;周邊來來往往的學生都行色匆匆,或是趕着去校外參加飯局,或是在外面剛吃完飯急忙趕回學校上晚自習。
越過校門走進校園,便看見對着校門的綠地上影影綽綽樹立着無數石碑,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鐫刻捐款人姓名的功德碑,唯有正中間那個高聳的石幢是去年年初樹立的“護校之役殉難將士紀念碑”,底座上刻滿了在衛校之役犧牲將士的姓名、籍貫、職務。這些犧牲的將士絕大多數都是十多二十歲的青年,本該有更燦爛的人生,結果生命卻在這裡畫下了休止符。
孫元起不禁想起寬慈仁愛卻有剛正廉直的叔祖父孫家鼐老大人,他們那輩的傳統士子心目中最大的理想,應該是在忠君孝父的前提下實現自己“生晉太傅。死諡文正”的奮鬥目標。老大人科舉高中狀元,曾任光緒帝師。又在光緒三十四年二月以鄉舉重逢被賜封爲太子太傅,達到並超過“生晉太傅”的人生輝煌。在此末世有此榮華,完全算得上是飛黃騰達、恩遇優渥,所以他在去世前唯一的掛念就是死後能否諡爲文正。
可是那些死於護校之役的青年,當時究竟有什麼理念支撐纔敢於與數倍於己的清軍殊死搏鬥,最終獻出自己年青的生命?是出於使命。還是形勢所迫?或許在他們心中,也有一個崇高的信仰吧!想到此處,孫元起對着紀念碑深深鞠了三躬。
就在孫元起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咦,這不是百熙麼?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孫元起急忙轉身:“任公校長?天色已經昏黑,你怎麼還有雅興出來散步?你身邊的這位是?”
來者正是現任經世大學副校長、中國政策研究院院長兼《獨立評論》主編的梁啓超。自從去年年初接手中國政策研究院和《獨立評論》之後。梁啓超積極組織人員調查分析中國各地區、各階層實際情況,結合中西方已有經驗。爲政府提供政治、經濟、教育、法律、財政、軍事等方面的政策參考,同時對現階段政府和社會的弊端提出尖銳批評,爲國家改革做出辛勤的勞動——其中也包括替孫元起這個穿越者背黑鍋的重大歷史使命。
梁啓超的目光依然溫暖深邃,眼睛流動的神采似乎在暗夜中也放出熠熠的光彩:“樑某身邊的這位名叫蔣方震,字百里,浙江海寧人,曾就讀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又曾留學德國。之前執掌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想來百熙一定聽過他的大名吧?”
孫元起連忙拱手作禮:“原來是章太炎先生譽爲‘浙之二將,傾國傾城’的蔣百里校長!孫某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只是緣慳一面。誰知今天有緣相見,竟然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之處還請百里校長恕罪!”
蔣百里和蔣尊簋都是浙江人。都從杭州求是書院(現浙江大學的前身)肄業,都曾在日本成武學校、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而且都精通軍事,只不過一個是學步兵(蔣百里)、一個是學騎兵(蔣尊簋),故而被章太炎譽爲“浙之二將,傾國傾城”。當時,他們倆再加上蔡鍔又被稱爲是“南方三傑”。
蔣百里也是躬身答禮:“方震見過孫總理!‘浙之二將’不過是太炎先生擡愛,百里實在愧不敢當。而且如今‘浙之二將’都已泯然衆人,怎麼比得上孫總理的學生蔣介石總長、蔣雨巖旅長?那纔是名符其實的‘國之二蔣’!”
蔣百里在後世軍界享有盛名,尤其是力壓日本陸士同學奪得天皇佩劍、在《國防論》中提出“以空間換時間”的持久戰戰略思想兩件事最爲世人所津津樂道,被稱爲“一個蔣百里就兩次打敗整個日本陸軍”。蔣百里之所以能有偌大名聲,究其根源,除了本身才智過人外,還在於他的交遊顯赫,有衆多名人的擡愛與捧場。章太炎的誇獎只是其中之一。
在蔣百里成長過程中幾乎一路都有貴人提攜,首先他出生於海寧的大族之家,他的祖父蔣光煦是清代著名藏書家,所輯刻的《別下齋叢書》、《涉聞梓舊》至今爲文獻學家所寶愛。在少年時期,他得到時任桐鄉縣令方雨亭的賞識,而方雨亭是民國時期歷任孫中山大元帥府衛戍總司令、福建民軍總司令、代理福建省政府主席方聲濤的父親!
在求是書院讀書時期,蔣百里又屢屢得到監院陳漢第的照拂,後來在東北更是多次得到陳漢第的通風報信才因禍得福、化險爲夷。陳漢第之後曾歷任國務院秘書長、清史館編纂,而他的弟弟陳敬第(陳叔通)更厲害,建國後曾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政協副主席!
至於在日本求學期間結交蔡鍔、梁啓超、張瀾、李烈鈞等;在德國見習認識廕昌,進而與袁世凱搭上關係;娶妻與海寧査氏搭上關係、女兒嫁給錢學森,更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趣聞,毋庸贅述。所以說。一個人自己行還不行,還得要別人說你行。同時說你行的人也得行,這樣你才能真正行!
不過蔣百里雖然才能卓著,又有貴人提攜,但實在是時乖命蹇。在他三十多年的軍事生涯中,先後被趙爾巽、段祺瑞、袁世凱、黎元洪、吳佩孚、孫傳芳、唐生智、蔣介石等聘爲參謀長或顧問,但卻沒有親自指揮過一次戰役。而且謀劃的戰役也大半以失敗告終,只能不斷顛沛流離於各軍閥之間。仕途也坎坷波折,大多數時候是在軍事教育界或文藝界混碗飯吃,而不能以軍事將領自命。
至於“浙之二將”另一個的蔣尊簋,則是近代詩界三傑之一蔣智由(其餘兩人是黃遵憲、夏曾佑)的兒子,也算名門之後。如果沒有孫元起搗亂,真實歷史中他應該在辛亥革命之後擔任廣東都督府軍事部長、權攝廣東都督。等浙督湯壽潛改任南京臨時政府交通總長。會被推舉接任浙江都督兼民政長。孰料經過孫元起這隻蝴蝶一扇,他不僅在廣東沒有撈到好處。在浙江也被湯壽潛指定的後繼者朱瑞壓得死死的,根本沒有出頭機會。最後被朱瑞以“出國考察”爲名禮送出境,再也沒有下文。
被章太炎吹捧的“浙之二將”,一個不務正業,一個被掃地出門,確實有負國學大師的期許。他們別說與官至四川都督、海軍總長的蔣志清相提並論,只怕眼下與蔣作賓相比,蔣作賓都有些不太願意。所謂“擡愛”恐怕不是敷衍之詞!
梁啓超卻道:“蔣介石、蔣雨巖是後起之秀。可與百里、伯器並稱‘國之四蔣’,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與日本史上的‘德川四天王’(指德川家的四位家臣酒井忠次、本多忠勝、神原康政、井伊直政)媲美,也算是中國軍事史上之美談!”
如果有熟悉近代軍事史的人聽到這句話必然要拍案大笑:要照梁啓超這麼說。那再加上蔣翊武、蔣鼎文、蔣光鼐等,豈不是可以組成類似於“日本七柱槍”的組合?如果再多拉上一些姓蔣的阿貓阿狗,說不定還能拼湊出像“德川十六神將”之類的合稱呢!
“任公,你怎麼會認識百里校長?”孫元起笑罷隨即問道。在他看來,梁啓超是言論界的領袖,蔣百里則是不解風雅的丘八,兩人應該毫無交集纔是。
蔣百里搶先答道:“當初方震因爲避禍逃到日本,想要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而清政府爲了防止有叛黨摻入,對於進入陸士的學生設立重重障礙。按照清政府的規定,方震自然難以滿足條件,只好冒昧拜託任師從中斡旋,才最終得以僥倖入選。也正是藉助這個機會,方震才得以夤緣拜在任師門下。”
蔣百里與梁啓超的關係確實非同一般,在歷史上,他們曾在一戰結束後共同赴歐洲考察學習。這是梁啓超初次到歐洲,他本來就志趣廣博,對於歐洲的藝術、文學、哲學、歷史、政治、經濟等無所不好,這回正好比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無奈他只懂得些許日語,對七扭八拐的拉丁字母一竅不通,只好請曾在德國見習的蔣百里充當翻譯,因此倚之如左右手。
正好此時蔣百里也對歐洲的文藝復興史大感興趣,他覺得五四運動前的中國好比是中世紀之前的歐洲,急需要一場文藝復興運動來擺脫專制和愚昧的約束,進而開啓國民的智慧。在1921年回國之後,蔣百里將歐洲考察的成果寫成一本《歐洲文藝復興史》,並請梁啓超爲之作序。誰知梁啓超下筆不能自休,竟一口氣寫了五萬多字,序言的篇幅與原書差不多。後來梁啓超將這篇長序改寫、充實,取名爲《清代學術概論》出版,反過來又請蔣百里爲之作序。這是民國學術界上的著名佳話。
“或許百熙還奇怪百里爲什麼會在經世大學吧?”梁啓超接着解釋道,“年前的時候,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全體學生向陸軍部請願,要求撤換校長。陸軍部經過遴選,便委派百里去當校長。百里到校之後勵精圖治,積極進行改革,結果忤逆了陸軍部軍學司的司長魏宗瀚。於是他便從中作梗,處處刁難,多方掣肘,不僅使得百里購買物資教具、馬匹武器等資金成爲泡影,而且還任用私人,處處排擠百里。百里萬般無奈之下,只有提出辭職。
“樑某知道百里有大才,而且中國政策研究院軍事室正缺少一個得力人手,便舉賢不避親,電請百里過來幫忙。百熙你應該不會有意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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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叔是第一次寫網文,斷斷續續寫了兩年多,才寫了不到兩百萬字。前不久在書友羣裡認識書友酸菜,他也寫民國,書名《謀定民國》,雖然同樣是第一次寫,但據說一天能寫一萬字的牛人。何叔既拜服,且汗顏。是爲推薦,請大家品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