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六、馬上固慚消髀肉
在孫元起拜訪袁世凱之後,國會緊張局勢迅速緩解,全國民衆也爲之鬆了一口氣。接下來的日子裡,新中國黨與公民黨開始就憲法起草修訂展開實質性探討。
無論在《臨時約法》還是在國會憲法起草委員會原先草擬的《憲法草案》中,《大總統》一章都不超過1000字,但要敲定這不足千字的內容卻並非易事,其中爭論最激烈的焦點問題是大總統能否被罷黜、大總統是否有權解散國會、大總統如何解除內閣總理職務、大總統如何任命地方文武慣例等。
比如大總統能否被罷黜問題。在新中國黨方面看來,大總統既然能被國會選舉,就應該能被國會罷黜,這是天經地義的,根本不用討論。
但公民黨方面卻不這麼看,他們覺得既然國會投票選出大總統,議員們就應該對自己的投票行爲負責,承擔投票帶來的後果。否則今天議員們因爲某個承諾而選出大總統,明天又因爲稍有忤逆而罷黜大總統,如此朝三暮四,如何維持國家政局穩定?又如何能讓大總統放手施爲?所以他們認爲,大總統在任期內除了叛國、殺人等嚴重罪行外,國會不得提出彈劾。
再比如大總統如何解除內閣總理職務。新中國黨方面覺得,內閣總理既然是經過大總統提名、衆議院投票選出的,那麼大總統想要解除內閣總理職務也得提交衆議院投票同意才行。如果沒有衆議院的約束,總統不管總理是否稱職。想換就換,那總理還有什麼權威可言?長此以往,總理豈不是弱化成總統豢養的鷹犬。不顧民生疾苦,只懂得諂媚討好總統?
公民黨方面則覺得如果總統沒有直接罷免總理的權力,如何彰顯總統的權威?若是總理能夠把持衆議院,豈不是可以無視總統約束任意胡作非爲,加劇府院之間權力鬥爭?
爲了這不足千字的內容,雙方又扯皮了將近一個月,而且有再次僵持的趨勢。眼看球到了門口。可就欠缺臨門一腳,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覺更令袁世凱着急上火,不知在大總統府裡跳腳罵了多少回。孫元起此時自然不會再做讓步。抱着“敵不退我不退”的態度對國會中的僵持冷眼旁觀。
國會中爭鬥正酣,孫元起所部在南方絲毫也沒閒着,經過兩個多月緊張的前期準備,終於說服浙督朱瑞。並協調好海陸空三軍。在農曆新年到來之際突然對福建孫道仁部露出爪牙。
按照計劃,先是在浙南溫州、處州一帶演習的浙江獨立旅在原陝西陸軍第一師第二旅少將旅長朱紹良指揮下出其不意一舉攻破浙閩邊境的伏石關、壘石關、分水關三座險隘,兵分三路迅速揮師南下,兵鋒直指數百里之外的省府福州。緊接着,轉場至粵北潮州、嘉應的廣東航空團飛機也騰空而起,耀武揚威地光臨福州城上空,除了拋灑傳單外,還在鼓山一帶丟下航空炸彈。炸平了一個山頭後才揚長而去。就在同一天,海軍第一艦隊部分艦隻也由馬尾直逼福州。恐嚇性地開了幾炮。
在海陸空全方位恐嚇下,孫道仁自知無力抵禦,也沒有過多反抗,當天下午就通電全國宣佈下野。孫元起沒想到孫道仁居然如此脆弱,稍加威脅便乾淨利落的宣佈辭職。鑑於此時福建局面還需要有人維持,自己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適人選頂替,只好迅速回電溫言挽留。
在電文中,孫元起先是歷數孫道仁爲光復福建、綏靖地方做出的巨大貢獻,然後表示此次進軍福建主要是爲蕩平匪亂,整頓軍備,打通廣東與浙江乃至上海、蘇北一線的交通,但無意於變更現在福建省府的格局,所以請孫道仁不要多慮。
孫道仁沉浮官場三十年,早已變得油滑似鬼。他知道孫元起此番之所以派兵入閩,是因爲孫元起看中了福建這塊地盤,或者說是孫元起在與袁世凱爭奪中需要更多的地盤,故而纔有眼下這場兵燹之災;自己只不過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遭受了池魚之殃而已,並不是自己犯下什麼滔天大罪!
孫道仁雖然實力不濟,但審時度勢的眼光還是有的,看到孫元起來電殷勤挽留,馬上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在接下來的通電中,孫道仁寫道:“道仁自知治省無方,罪容不赦,願席藁私室,以待斧鉞之誅。然而閩省大亂初定,民心浮動,事務繁殷,不可須臾無人主理,加以孫大總理懇切挽留,故覥顏留任,待罪省府。凡此以後,閩省上下當謹遵國務院號令,唯孫大總理馬首是瞻!”
這封通電就相當於孫道仁的效忠書、投名狀!
本來袁世凱已經爲國會之事心力交瘁,驟然獲聞孫元起派兵入閩、孫道仁獻書投誠的消息,頓時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不由得拍案大罵道:“孫百熙這個王八蛋居然敢瞞天過海,欺騙老夫!老夫不報此一箭之仇,誓不爲人!”罵完之後只覺得喉頭一甜,忍不住咳出數口鮮血,暗紅色的血液沾滿順着嘴角、鬍鬚蜿蜒而下,最後滴在胸襟上濡溼了一大片。
站在身後侍候的袁克定尚未發覺,猶自高聲怒罵不已。坐在桌前彙報情況的樑士詒卻看了個正着,急忙搶上前去:“大帥,您!”
袁世凱想要擺擺手示意自己並無大礙,誰知剛擡起手臂,眼前突然發黑,渾身沒有半分力氣,頭部猛然往下一栽,竟然昏倒在了紫檀木書桌上。
等袁世凱悠悠醒轉已經是凌晨一點多鐘,袁克定坐在靠近牀頭的位置,眼睛餘光不是瞄向身後的袁克文、袁克端等人,袁世凱的幾個妻妾則在一旁默默拭淚,眼睛也不時四下偷偷打量。外間被高瓦數的電燈泡照得明明如晝,樑士詒、趙秉鈞、段祺瑞、楊士琦等袁系親信木雕泥塑似的呆坐在太師椅上,倒好的香茶沒人嘗上半口,一個個愁眉緊鎖相對無言。
袁克定看見袁世凱忽然睜開眼,不禁低呼道:“父親,您醒了!”
這一聲好像是個信號,其他幾個兒子迅速也圍了上去,那些妻妾的哭聲則突然大了起來。袁世凱眉頭一皺,在袁克定扶持下掙扎着坐了起來,嘶聲呵斥道:“老夫還沒死,你們嚎什麼喪!等老夫哪天真正歸西了,你們再哭不遲。記兒,燕孫、智庵、芝泉他們人呢?”
袁克定有些遲疑:“父親,他們都在外面候着呢!要不您先將養一下身體,明天再見他們?”
袁世凱不容置辯地說道:“你去把他們叫進來,其他人都出去!”
樑士詒等人突然聽到內室一片哭聲,還以爲是袁世凱凶多吉少了,差點沒癱軟在地。見袁克定出來相請,衆人才暗暗鬆了口氣。進屋之後不待見禮,袁世凱便放下蔘湯問道:“燕孫,老夫身體不適的消息沒有傳出去吧?”
樑燕孫恭謹地答道:“回稟大帥,無論是報信的人還是診病的醫師,都是信得過的自己人,消息應該沒有傳出去。”
袁世凱有些自嘲:“說起來真是笑人!當初無論是西太后政變囚禁德宗景皇帝,還是八國聯軍攻破京師,迫使帝后西狩,乃至被革除所有職務,勒令回原籍養病,老夫都鎮定自若舉止如常。誰知今日突然聽聞孫退庵(孫道仁)變節易幟,老夫心神失守至於昏厥,真是可笑之極!”
趙秉鈞道:“大帥素來身體康健,此番昏厥不過是情緒激動所致,無需太過擔心。請來的日本醫師說了,只要您細心調養一段時日,必定可以恢復如常。”
袁世凱點點頭,笑着說道:“調養一段時日?看來不服老不行啊!遙想三十年前,老夫與日軍鏖戰於朝鮮,槍彈臨身猶且奮勇向前;二十年前與諸君在天津小站練兵,每日天明出操,策馬奔馳,何等快哉!一轉眼老夫已經年近六旬,快到耳順之年了。馬是很久不騎了,身體也日漸衰殘,令人大有髀裡肉生之嘆!”
“髀裡肉生”是則典故,傳說當日大耳賊逃難到荊州,投靠在遠房親戚劉表門下很是過了幾年安穩日子。某天劉表請客,大耳賊也有幸列席,過慣苦日子的劉姥姥那叫一個山吃海喝啊!吃到一半他繃不住了,要上廁所清空內存,誰知如廁回來後竟然淚流滿面。劉表就很奇怪,便問道:“玄德你是不是吃撐了胃疼?”大耳賊道:“當初我經常身不離鞍(主要原因是經常打敗仗,天天騎馬逃生),兩條腿上都是肌肉;現在日子安逸不用騎馬,兩條腿都快變成大象腿了(‘髀裡肉生’)。日月若馳,老將至矣,而功業不建,是以悲耳!”
袁世凱引用這個典故,是腿上真的長脂肪了呢?還是感慨“老將至矣,而功業不建”呢?那就很費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