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元起頓時一驚,鋼筆戳破稿紙,在紙上洇出一團大大的墨跡。急忙站起身,問道:“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老鄭艱難地嚥了口唾沫,才嘶聲說道:“學生們在操場上集合,說是要到城裡鬧事呢!”
到城裡鬧事?學潮?孫元起渾身一激靈: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在建校之初,爲了避開這檔子事兒,就不惜跑到荒山野嶺裡來。千算萬算,結果還是躲不過!
眼下卻不是懊悔的時候,孫元起立馬命令道:“老鄭,你去把保安們全部找來,攔住校門,別讓學生們出去!我現在就到操場上看看!”
說話間,衝出成蹊館。剛出門,就聽見操場上此起彼伏的吶喊聲:“驅除俄寇,還我東三省!”“還我河山,保我家園!”
緊跑幾步,來到操場上,只見數十名學生穿着一致的軍訓服裝,手裡揮舞着紙旗,隨着前面帶隊的幾個人,呼喊着口號。不時有學生從教室裡跑出來,加入他們的隊伍中去。
仔細辨認時,前面的那幾人卻不認識,尤其是其中兩人,年齡已經是三四十許,想來不是自己的學生。正疑惑間,張元濟帶着喘息的聲音出現在耳畔:“那兩個年長的,一個叫吳敬恆,一個叫孫揆均。後面那個年輕的小夥子,是胡漢民。他們原先都是在日本遊學的,去年七月份,他們與公使蔡鈞發生衝突,回到國內。後來輾轉來到學校旁聽。雖然他們年齡大了,但因爲都是江浙人,我就沒有拒絕。誰知道,他們竟然鬧出這等事兒來。唉,失策失策!”
原來當時東京有個專爲中國學生設立的成城學校,系士官學校的預備班。日本政府規定,外國人入士官學校須由其本國公使保送,唯獨成城學校無須保送。可中國公使蔡鈞認爲此預備班帶有軍事教育性質,故請求日政府凡入成城學校者應由他保送。1902年7月,吳敬恆、孫揆均、蔡鍔等二十六人同往使館,面請蔡鈞保送九名同學入成城學校。蔡鈞以自費留學生不得學軍事爲由,拒絕保送。學生不肯善罷甘休,在使館大聲抗議喧譁、諷刺挖苦。其餘在東京的中國留學生也廣爲聲援,相持達一星期之久。蔡鈞惱羞成怒,認爲學生們“純是目無綱紀,無理取鬧”,讓人把帶頭的吳敬恆、孫揆均逮送到東京警視廳關押一夜。最後,東京警視廳以妨礙治安罪,將吳、孫二人驅除出境。史稱“吳孫事件”。
開門揖盜啊!孫元起心中暗自解嘲道:如果我現在阻攔學生,是不是也會被後世認爲是“包衣奴”,或者“政府鷹犬”、“朝廷走狗”呢?唉,爲了學校,只好做一回羅家倫、楊蔭榆嘍!
事已至此,還是應該先解決問題吧!孫元起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隊伍的前頭,攔住學生:“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如你所見!”吳敬恆慷慨激揚地說道,“俄寇先是屠殺我海蘭泡、江東六十四屯華人,再強佔東三省,如今又不肯撤軍,難道這些,還不值得我們抗議麼?”
吳敬恆本來年紀就比孫元起大十一歲,再加上滿臉鬍鬚,如此理直氣壯地答話,看上去倒如長輩訓斥晚輩一般。
孫元起在民族大義面前,不覺氣餒。
吳敬恆所提及的事兒,還得從咸豐那個死鬼說起。
海蘭泡在黑龍江的對面,與黑河夾岸相對。兩者原本是一個城鎮,黑龍江從城中穿流而過,原本皆歸中國所有。咸豐八年(1858),清政府與沙俄簽訂《中俄璦琿條約》,把它割讓給了沙俄,並被改名爲布拉戈維申斯克,是阿穆爾州的首府。然而在三萬多居民中,半數以上爲華人。
到了1900年,沙俄看見清政府搖搖欲墜,希望能乘機分一杯羹,苦無良機。7月15日,俄國輪船侵入中國璦琿江面,中國璦琿駐軍派船前往阻攔,雙方交火,互有輕微死傷。沙俄政府遂以此爲藉口,挑起事端,先對海蘭泡中國居民進行大屠殺。作爲當時在南岸的目擊者,璦琿副都統衙門筆帖式楊繼功記載道:
“二十一日(7月17日)午前十一鍾時,邀望彼岸,俄驅無數華僑,圈圍江邊,喧聲震野。細瞥,俄兵各持刀斧,東砍西劈,斷屍粉骨,音震酸鼻,傷重者斃岸,傷輕者死江,未受傷者皆投水溺亡,骸骨漂溢,蔽滿江洋。有隨浪力過江者八十餘名,赤身露體,昏迷不能作語。”
此種暴行持續三四日,中國居民死難者達五千多人。與此同時,沙俄軍隊又在中國領土江東六十四屯大肆燒殺搶掠,並且非法宣稱該地區歸俄國管轄。
嗣後,俄國以鎮壓東北義和團運動爲名,單獨大舉入侵我東北地區,其目的是獨吞我東北三省。而此時,清皇室被八國聯軍追得風聲鶴唳,自顧不暇,哪有功夫去管龍興之地的安危?於是,哈爾濱、璦琿、海城、齊齊哈爾、盛京、錦州相繼淪陷。
在這場不均衡的戰爭中,黑龍江將軍壽山無疑是以爲民族英雄。齊齊哈爾在被俄軍攻破之前,壽山認爲“辜負國恩,不能戰,不能守,亦並不能與俄見面”,決定自殺殉國。在自殺前寫給清廷的遺折中,他還耿耿不忘東三省之事,痛陳移民實邊的重要性,認爲將來欲保黑龍江省,必須將旗地、蒙地招民墾荒,“沿邊兩城尤須變通興墾”,“江省之事,非開荒無從下手。以七城之大,土地之沃,如果得人而理,不出十年必能自立”。然後他吞下金子後,躺在棺材中等死,不料好久都沒有動靜,只好命令他的部下開槍將他打死。他的手下於心不忍,第一槍因爲手抖,只打中左脅,並不致命。遂再次下令開槍,這一次命中小腹,仍然沒有死。壽山厲聲疾呼,手下於是又開一槍,這第三槍終於完成了他殉節的心願。
就像所有的故事一樣,有好人,就有壞人。與壽山這個好人對應的,是盛京將軍增祺和已革道員周冕這種敗類。在俄軍攻陷盛京之前,增祺便逃到了新民廳,旋即被俄軍軟禁。貪生怕死的他,在俄軍脅迫下,派已革道員周冕至旅順與俄軍談判,然後擅自簽訂了賣國的《奉天交地暫且章程》。——儘管如此,增祺只是被朝廷革職而已,旋即又恢復原職,後來還做了一件赫赫有名的“大事”:招安張作霖。
義和團事息,清政府在西安駐蹕,派駐俄公使楊儒爲全權大臣,與俄國談判接受東三省事宜。這時候,清廷根據楊儒的奏報,才知道增祺私自簽署了《奉天交地暫且章程》!除了說“殊深駭詫”“殊屬荒謬”之外,清政府也別無良策,只好命楊儒等在東三省事務交涉中“總期吏治、兵權,均不失我自主爲要”。
話說楊儒不愧是條漢子,在聖彼得堡這個客場,和沙俄外交大臣拉姆斯獨夫的談判中,據理力爭,寸土不讓。甚至俄方剛提出修改方案,只要他認爲不合理,不等清政府的答覆,就加以拒絕。沙俄曾對楊儒說:“你只管籤條約,如果中國政府敢以此加罪於你,俄國必然出面保護!”楊儒義正詞嚴地答道:“貴方何出此言!我是中國官員,要求俄國保護,豈不是太沒有顏面了?如果這樣做,我在中國便沒有任何立足之地。我覺得,貴方說出這種話,是非常失禮的!”楊儒在談判中,可能已經患有腦中風,曾跌傷一次,但他依然堅持參加談判。在1902年3月25日談判後回使館下車時,再次滑倒墜地,至不省人事。一年後的2月17日,病逝於俄國。
和楊儒相類似的是李鴻章。他接替楊儒,在中國與俄國公使的談判。當時他已經油幹燈盡,爲了支撐大局,依然頑強堅持。據說,李鴻章在病逝前,俄國公使還手持條約在牀前相逼迫。但李鴻章咬定牙關,至死也沒有簽署。
由於東三省事關重大,連一向唯唯諾諾的光緒帝都堅決不允許畫押,地方督撫劉坤一、張之洞等紛紛表示反對,社會各界也接連集會抗議。
更重要的是,列強內部存在裂痕,這給了中國一線生機。日本、英國等和沙俄素來就有矛盾,此時自然不願沙俄一家獨大。尤其是日本,對東三省垂涎已久,怎麼可能允許別人據爲己有?沙俄本來想拉法國到自己一邊的,好保持現狀,結果美國立馬贊同英日主張。看到英、日、美等國堅決反對,沙俄不敢用強,只好於1902年4月8日簽訂《中俄交收東三省條約》,被迫同意分三期撤兵,一年半撤完。
到了這一地步,事情應該告一段落了吧?如果你這樣想,就太小瞧北極熊的貪婪了!吃到嘴裡的肉,它怎麼甘心就這麼吐出來呢?果然,第一期撤兵還非常守約,等到了第二期撤兵的時候,沙俄見英、日、美等國有些不關心這問題了,立馬耍賴,拒不撤兵。不僅不撤兵,反而又向清政府提出七項無理要求!
消息傳開,全國一片譁然。上海士紳、東京中國留學生已經舉行數次大規模集會,表示強烈抗議。今日,吳敬恆、胡漢民等就想鼓動經世大學的學生,到京城各大衙門去抗議請願。
這一水的軍裝短打扮、一水的青年小夥子,還到各大部委去鬧事,你讓那本來就敏感的清政府會怎麼想?
孫元起以手扶額,弱弱地問道:“你們抗議,我也贊成。可是你們能只在校園抗議,不去城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