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過年

翌日清晨,傅月明自夢中微感寒意,旋即醒來,只見曙光自窗外射入,天已大亮。她披衣而起,走到窗邊,開窗視之,卻見外頭風雪已停,地上積雪甚厚,陽光照射其上,明晃晃的耀人眼花。

小玉自外頭聽見動靜,端了面盆進來,說道:“姑娘快別在窗子邊上站,仔細風吹了熱身子要坐病。”

傅月明關了窗子,走來洗了臉,方纔笑道:“這雪停了,倒越發冷了,屋子裡也冷颼颼起來。”小玉說道:“昨夜我在腳踏上躺着,覺着火盆裡的炭火烤人,就拿了些碳出來。倒是外頭的炕,今兒早上我聽桃紅姐姐說,似是不大通了,從昨晚上起就不怎麼熱。”

傅月明說道:“外頭那炕也修的有些年頭了,是該找人來瞧瞧了。”說罷,就到妝臺前,梳頭勻臉,那唐春嬌自然走來伺候了一番。

當下,收拾停當,她便穿了衣裳往前頭去了。

走到上房,內室纔開了門,寶珠立在門上,見她到來,便擺了擺手。傅月明會意,便先走到偏房裡小坐了片刻,寶珠便過來請她過去。

她起身行至那邊,只見陳杏娘正坐在妝臺前梳頭,傅沐槐穿着家常衣裳在牀畔坐着,遂上前請安。

陳杏娘梳了頭,招了傅月明在桌邊坐了,問些閒話。

傅月明向父親笑道:“昨兒晚上父親幾時回來的?我睡得早,竟沒聽見動靜。”傅沐槐點頭說道:“昨日晚間時候,被一戶客商請去店裡吃酒,不期就絆着了,回來時已是一更天了,所以你不知道。”傅月明笑道:“到年底了,各樣應酬也多起來,父親還要保重身體。”

傅沐槐卻搖頭道:“年關將至,各處都要催繳欠款、查點賬目,忙得通轉不到家來。南下的那起客商,又要來打擂臺,只說如今世道不好,貨不好買,銀錢數量對不上。我心裡尋思着,待開了春,還是親自往南邊走一趟的好。”

傅月明說道:“如此也好,免得這些客商在外頭中飽私囊了,回來將些言語誆騙咱們。只是父親又要辛苦了。”傅沐槐說道:“這卻也罷了,倒是我這一走,沒個一兩月的功夫回不來,滿城的鋪子倒交予誰打理去?”

傅家夫婦並無生養男丁,陳杏娘又不善經營,前番傅沐槐每每出外行商,必將城裡生意交予各鋪掌櫃打理。然而自打出了唐睿一事後,雖則店內那起不安分的掌櫃夥計被傅沐槐盡數攆離,他卻不敢再輕信於人。如今他若要遠行,身邊當真並無可託付之人。

這夫婦二人想及此時,皆有些愁眉不展。

傅月明見狀,登時瞭然,想了一回,遂笑道:“父親如若放心,不如交予女兒?”傅沐槐聞言,微微一怔,便即皺眉不語。陳杏娘從旁說道:“雖則你家事料理得當,然而這外頭的賬目可不比家中。咱們家生意雖說做的不算很大,好歹城中也有四五家店鋪,一月賬目、錢貨盤點起來,也就很不少。你可能成麼?”

傅沐槐亦說道:“我雖許了你將新開的霓裳軒交予你打理,然而說句難聽的,到底不是咱家的本錢,就是都折了進去,也不妨事。然而旁的這些個鋪子,卻是咱們家的根本,日常吃穿用度都打那上頭來,是不敢有什麼差錯的。前頭爲唐睿的事,很折損了些元氣,近來爲着年關將近,採買貨物的生意很是紅火,才略弭平了些。可是不能再出什麼岔子了。”

傅月明聽聞,連忙陪笑道:“父親這話也是過慮了,女兒雖年輕,也是商戶人家裡長起來的。這些年來瞧着父親做生意,也略學了些去。就是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的。再者說來,經了前頭那一出如今咱們鋪裡餘下的這些掌櫃夥計,都是積年的買賣人,老成持重,又忠誠可信的。女兒雖那般說,倒也並非要親身走到鋪裡執掌櫃面,這店裡的營生父親大可託付與他們,女兒只消每日打烊時候與他們對賬便是了。橫豎那時候霓裳軒也開了業,女兒總要出去的。”

傅沐槐聽聞此言,只是皺眉不語。傅月明見他這等神色,便委屈道:“前者唐睿在時,父親那等信他,輕輕易易就將店鋪交予他,出外行商了。他一個外姓人,卻能得父親這等信任,換做女兒就不成了。”言至此處,她略停了停,又向陳杏娘說道:“月兒只恨自己未能託生個男身,不能與父母排憂解難。”

說畢,眼圈竟先紅了。

陳杏娘見她這般自傷,便向傅沐槐說項道:“你便應了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往年你下南洋買貨賣貨,一走便是三五月的功夫,也不見怎樣。前頭的事,也都是你那孽障外甥做出來的,如今已將他攆了去,你又怕哪些?這一年的功夫,雖則月兒只在家中幫忙家事,但看那平日裡行事說話的做派,就是個聰慧能幹的。這段才智,又比那個唐睿差哪些?你倒能將家裡的大事託與他,叫他那等翻江倒海,於自家女兒倒不信了?說起來,你總是怪我生不出兒子罷了!”言罷,便拿帕子抹起眼睛來。

傅沐槐見她母女二人言至於此,只得說道:“我還未說些什麼,你們娘兩個倒先鬧起來。快休如此,我又並沒說不可。”一言未休,頓了頓又道:“既是月兒說好,那就這般辦便了。木材行的張二哥,雜貨鋪的馮三哥,都是有一二十年交情的老人了,足可託付。”

他一言落地,陳杏娘母女兩個這才作罷。一時丫頭送了早飯進來,三人一道吃了。

待吃過了早飯,夏荷又燉了香茶上來,三人各取一盞在手,坐了說話。

傅月明便問道:“父親今兒還出門麼?外頭風雪雖停,地上卻甚是難行,不好騎馬的。”傅沐槐說道:“年底了,各處忙碌,也不能不去。既不能騎馬,我坐轎子去罷。”陳杏娘也說道:“咱們買賣人家,便是這等辛苦。待來年開了春,那霓裳軒開起來,更要添一樁事哩。”卻原來,傅沐槐雖本欲這月初五開張,卻因傅月明病倒一事耽擱了,他見已是年底,索性便將開業推至了年後。

傅月明又問道:“父親打算幾時啓程?”傅沐槐說道:“總也要等過了年,霓裳軒開起來,我纔好出門。大約明年三月間罷,看着天好就出門了。”傅月明說道:“這半也好,天暖和起來,倒正好行路,只是又讓父親操勞了。”傅沐槐笑道:“在這世間討生活,便是這般了。”

傅月明便趁勢笑道:“女兒倒有個主意,昨兒同母親說過的,不知母親可曾告與父親了?”陳杏娘聽見,立時想起,說道:“老爺昨夜裡回來的晚了,到家時也有酒了,吃了一盞醋燒葵湯就睡下了,故而我還不曾告與他。”說畢,便將傅月明昨日的言語向傅沐槐述說了一番。

傅月明又從旁說道:“父親每每出門行商,短則十天半月,長了三五個月也是有的,好在如今世道康平,還不用擔憂有賊人減徑。然而路上日曬雨淋,說不得的辛苦! 女兒心裡便想着,橫豎現下咱們家裡頗有些閒錢,不如在鄉下置辦一座莊園、一二百畝田地。每年不論年景好壞,總能打些糧食、菜蔬上來,再騰十幾畝田地種些花樹等香料作物,除卻自家吃用,餘下的還可拿到店鋪裡售賣。這般咱們家也不用再往別處買柴米,父親也不必出外辛苦,守着自家門前便做了生意,如何呢?”

傅沐槐聞言,微微思忖了片刻,便說道:“你這主意倒是好,近幾年我也有這個意思。然而只是想想便罷了,鋪子裡的生意總是不得閒,咱們家又不曾做過農事,田裡的生計看着容易,裡頭的門道卻也多的緊。我倒怕置辦了田地,無人打理,卻怎麼好?”

傅月明說道:“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僱上幾戶佃農收拾起來,打發家人按月下鄉收租也就罷了。現在咱們家聽用的招喜兩口子,原就是佃戶出身,因丟了田地纔將身投來的,此事倒可託與他們。”

傅沐槐聽過,想了一回,點頭道:“這倒也好,就這樣罷。”說畢,便叫丫頭拿了衣裳來穿,就要往鋪子裡去。

傅月明又笑道:“既然主意已定,父親便留神着人打聽着,看誰家有地要賣,就在年裡辦了,還不誤了明年的春種。”傅沐槐尚不及說話,陳杏娘笑道:“這事兒還沒個影兒呢,你就這般上心了,我瞧着你也就是個操勞的命。”說笑了一陣,就打發了傅沐槐出門。

時日匆匆,轉瞬便是年根,傅沐槐將一年賬目料理清淨,開發了掌櫃夥計們的年錢,便將各處店鋪關門歇業,歸家預備過年。

至年三十這日,天還未亮,傅月明便即起身,梳妝打扮了,便隨傅家夫婦往祠堂祭祖。因傅家人煙不盛,本家傅賴光也被髮去了遠處,族中再無旁人,故而便只這一家三口進了祠堂。待祭祖事畢,陳杏娘走至廚下,督率着衆家人媳婦洗刷碗盤、烹調菜餚。傅沐槐便在書房,與一衆家人小廝盤查購置年貨的錢賬。傅月明並無事情,便約了唐愛玉、唐春嬌二人在樓裡打雙陸,消閒耍子。

待到晚間,就在堂上擺宴。傅家三口連着唐春嬌、唐愛玉一道吃了頓團圓飯。夏荷、寶珠、桃紅、綠柳、小玉幾個丫頭都打扮的花枝招展上來斟酒佈菜,席上花團錦簇、箏排雁柱、爐安獸炭、鼎焚蘭麝,一家子卻也其樂融融。唐春嬌不住講些笑話,又滿口不住的奉承傅家夫婦並傅月明,將這三人哄得滿心歡喜。這一夜,一家子在堂中直坐至四更天上,方纔各自散去。

翌日起來,便是初一,因昨夜睡得晚,這一家人今日也起的遲。才吃了早飯,便漸漸有人來投貼串門。又因傅家廣有家財,且近來攀上了林府,這徽州城裡的人略沾親帶故的,便都來走跳趨奉,只盼與之結交。從早至晚,人來客往,竟至絡繹不絕。那傅沐槐在前堂上待客,更無片刻清閒,連待客的茶水也險些燒不及時。傅月明因看父親如此忙碌,便毛遂自薦,走到書房裡親自執筆研墨寫回帖。陳杏娘在上房裡招呼女眷,那鄭三娘子亦在其內。衆太太娘子不見傅家大姑娘,不免詢問一二。陳杏娘將實情告知,衆婦人聽了,無不納罕。

鄭三娘子便笑道:“我於去年四月間來貴府吃酒,席上見了這大姑娘一次,倒真是個好女子。論那人物品格,真是萬里無一的。記得去年那席酒,就是這大姑娘親身操持的,那菜色既新鮮,名目又吉利,我到如今還記着呢,只是沒處弄去。小小年紀便這等能幹,當真是難得了。到明日也不知是哪家有福,娶了去哩!”

陳杏娘聽了這言語,很覺順耳,正欲出言。座中有一個婦人,乃是城裡開棺材鋪的蔣四娘子,插口說道:“聽聞大姑娘已有人家了?卻不知是何人插定的?”說畢,又笑道:“傅員外並娘子好不看重大姑娘,去年一年裡,多少人家踏破了門檻與大姑娘說親,傅員外只是不答應。還記得上年六月間,我孃家的一個外甥也使了人來說,傅員外說什麼姑娘還小,不急着許人,就沒應下。不是我說嘴,我孃家雖不比高門大戶,也就頗過得日子。我哥哥見在提刑院做着提轄,我那外甥也入了武學,前程雖不敢說遠大,也就說得過去了,不想竟入不得傅員外的眼。我聽見這事,心裡也疑惑的緊,然而打聽看看,來求親的人家沒一家成了的,想是傅員外眼高,也就不敢說什麼了。我那外甥也於去年八月間定了親,說的是馮千戶家的小姐,容貌人品不消說,聽聞家裡也很有幾分錢財。這轉眼到了年底,不想竟聽得傅家姑娘許出去了,也不知是定了哪一家?傅娘子說與我們聽聽,也好叫我們開開眼。”她夾七夾八說了一通,臨末纔將意思講明白。

陳杏娘聽了這一席話,自然明白她用意爲何——無過是爲去年拒了她外甥提親,懷恨在心,今日將此事重提,欲看笑話罷了。她先將其甥姻事講出,若是傅月明許配的人家比那馮千戶更高,自是沒話可講,如若不然,一番奚落嘲笑是免不得的。那季秋陽身家甚是單薄,除卻貢生的名頭,並無一毫值得一講的地方,且他與女兒的那段姻緣,頗有些不能與人言之處。然而這許多人睜眼看着,又不好只顧不講。她左右爲難,一時也沒了言語。

偏生那鄭三娘是個沒半分算計的,見她不說話,開口便道:“這些日子見府上與林家走得近,林家老太太在白雲庵裡搭臺子看戲,還將大姑娘接了去。想必大姑娘的姻緣,是着落在他家了?”那蔣氏聞言笑道:“若是他家,那大娘子可當真算是得了貴婿了!然而我怎麼聽人講起,林家公子去年就上京提親去了,定的可是京裡的名門千金,到如今還不曾回來呢!”說畢,又趕忙笑道:“想必是市井閒人傳訛了,我聽差了也未必可知。”

衆婦人至此時皆已看得分明,因其各人皆有些眼紅心熱,都坐看熱鬧,並無一人開口。中又有一人,略微知道些內情,便嘴快將那段故事講了出來。那蔣氏聽了,便即笑道:“原是這樣一個書生,我竟不知傅員外並大娘子這等看重斯文,推了千家萬戶的親事,卻將個寶貝女兒許與這樣一個上無片瓦下無立錐的秀才!我倒是不知,這樣的人要怎樣養活老婆呢?傅家大姑娘的那些嫁妝,陪過去只怕也要全貼了家計呢!”說畢,便掩口笑個不住。

那陳杏娘臉上青紅不定,欲待出言反駁,卻一時無話可講,哽了半晌才道:“雖是他現下清貧些,然而卻知道上進,人品才學又是極好的,如今上京城裡趕春闈去了。人的眼光總要放長遠些,誰知人家將來如何呢?倒比那起只知敗家壞事的紈絝,強的多了。”那蔣氏聞說,咯咯一笑,說道:“這話很是,興許這秀才進了京赴考,一朝金榜題名得中狀元也爲未可知。然而我卻聽聞那京城桃紅柳綠、花迷人眼,名門望族又多,這些世家大族最喜的便是這等科舉新貴,倘或令婿爲人相中,欲要聘爲東牀,那底下的事可也難說得緊。員外娘子也要好生算計算計,沒得讓小人耽誤了姑娘的終身。”

她此言一落,陳杏娘心生恚怒,正要開口駁斥,卻聽屋外一道脆生生的嗓音響起:“蔣家嬸子這般爲我打算,可真真是折煞我了。”話音落地,只見傅月明身上披着大紅羽緞斗篷,懷中捧着一隻梅青陶瓷手爐,快步走進屋來。

陳杏娘見她斗篷上落了些雪,便說道:“外頭又下起來了?”傅月明一面叫丫頭脫了外頭的斗篷,一面說道:“下雪珠了,也不很冷。”說畢,走上前來,先與衆人見過,便在地下一張椅上坐了,向那蔣氏笑道:“我打外頭進來,前面的話也不曾聽見,只模糊聽着一句,倒關係着我的婚姻。蔣家嬸子往日裡也少走動,卻這樣替我着想,真叫我好生感激呢。”那蔣氏知話爲她聽去了,因看她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也不放在心上,便笑道:“大姑娘這話卻客氣了,我不過是替你籌謀籌謀罷了,免得爲人誤了又生懊悔。”

傅月明微微一笑,說道:“蔣嬸子說的是,然而我們自家門裡的事情,倒勞煩嬸子爲我們操心。難怪總聽聞嬸子身上總生些棒瘡,想必都是從這操心過度上犯起來的。”蔣氏聽了此語,不由面上微紅。原來因她平日裡愛搬弄口舌是非,在家時常與婆婆小姑口角,她家漢子又不是個耐煩的,時常惱起來便是一頓拳頭。她這婦人卻也沒幾分常性,彼時吃了虧說要改,過不得幾日便又老病復發,故而她身上便時常帶些皮肉傷,此事在親友之間流傳頗廣,大夥都將此事當做個茶餘飯後的笑柄。此時聽傅月明含沙射影的當面戳來,她臉上便有些掛不住了。

便在此時,夏荷上來將衆人的茶又添了一回,傅月明見桌上果盤齊整,不免走下來將點心讓了一回,待重新落座,方又含笑問那蔣氏道:“前幾日聽聞大姐姐小產了,我心裡也記掛得緊,只是家中忙着不及過去探望,現下可好些了?”那蔣氏聽了這話,更覺難堪。卻原來她自嫁進蔣家,也生養了兩個女兒,大的一個一年前出了閣。誰知這姑娘在家時與人有些不乾淨,嫁進人家被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家。然而這也罷了,這姑娘歸家不到半年,竟然傳出身懷有孕。蔣家初時只道是那戶人家的骨血,還上門嘶鬧了幾場,落後卻沒了動靜。蔣氏夫婦只在私下尋了些秘藥,悄悄地替自家姑娘打了胎。然而這事已是鬧得滿城風雨,徽州城裡人盡皆知。因着這兩件醜事,這蔣大姑娘到了目下還在家中住着,無人肯娶。

此事乃是蔣家秘辛,被傅月明這般當面提及,那蔣氏臉皮再厚也掛不住了。然而待要發作,此事乃自家門內的醜事,傅月明又只是個孩子,與她吵鬧,不過白叫人看了笑話。若是起身就走,自家漢子又正在外堂上同人說話,自己又走不脫的。這般思前想後,她不知如何是好,擡頭四望,卻見滿屋子的眼睛都落在自己身上,不覺臊得滿臉通紅,額上汗珠滾落,周身如至炭火之上。方纔這一屋子的人都還等着看陳杏孃的笑話,才一眨眼的功夫這滋味便輪到自己來嚐了。

正在這進退兩年之際,卻聽傅月明又笑道:“嬸子怎麼不說話?嬸子額上沁了好些汗,連着臉上的粉都花了,想必這屋裡的火盆籠的旺了,嬸子熱的難過?”蔣氏聽了這話,方纔強笑道:“是熱了些,我身上燥得厲害。”傅月明點頭道:“因知道今兒諸位太太必要過來吃年茶的,所以我家太太一早起來就吩咐要把火盆並炕皮燒的熱熱的,只怕諸位冷了,誰知嬸子又害起熱來!也幸而是這火盆的緣故,不然我還道是我說了什麼不當的言語,惹得嬸子不高興呢。”說着,又笑道:“既是嬸子害熱,外頭院裡風倒爽利,嬸子不如出去涼快涼快再進來?”

她此言一出,那蔣氏更坐不穩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是說不出話來。陳杏娘見她難堪,便將話開解道:“你這孩子也是作耍,外頭下着雪,哪裡好叫人出去涼快!既是火盆太熱,叫丫頭將炭火熄些下去便了。”一言未畢,便連聲召喚丫頭。

那鄭三娘看了這半日熱鬧,此時方纔開口笑道:“這大姑娘倒好個伶牙俐齒,這還沒出閣呢,就這般厲害了。到明兒嫁了人,還不知要怎樣呢!”傅月明衝她一笑,說道:“紅玉姐姐近來可好?”這鄭三娘也是心中有病的,聽她提及,恐惹她當衆說出些什麼來,自己這大人又不好同一個孩子較真,只得閉口不言。

當下,衆人見這等情形,自也不敢多言,只談些閒話便罷了。

少頃,外頭小廝進來報說:“唱曲兒的孟大姐來了。”

陳杏娘聞言,便命帶進來。不多時功夫,小廝便引着一個瞽目大姐走進門來,與衆位磕了頭,陳杏娘叫人放了張腳踏,讓她坐了唱曲與衆人聽。

鄭三娘見狀,便問道:“前回那個李大姐,倒不見來伺候了。”陳杏娘說道:“去年我們家不是出了事,被提刑院抓了個招搖撞騙的婆子?那婆子便是她手底下聽用的,連帶着在她身上也審出好幾樁案子來。誰知這女子看着小小的,竟這般不乾淨!如今也不知發到哪裡去了。”那蔣氏插口說道:“好人家女子,又怎會腳踏千家門萬家戶的與人說書唱曲兒?我們家裡是自來不招這些三姑六婆上門的,也省了許多口舌是非。”傅月明笑道:“有嬸子那一張口,就勝過一千個婆子哩!”這般玩笑了一句,被陳杏娘斥道:“小孩子家,怎好與長輩這般頂嘴?!好沒規矩!”傅月明聽過,便閉口不言。當下,衆人聽曲不提。

這日,傅家門上人來客往,燈火通明,直至將近子時,方纔關門閉戶。

打發了一衆女客離去,陳杏娘母女二人這才閒散下來,在上房裡坐着說話。

陳杏娘叫丫頭給摘了頭脫了外袍,只穿着裡頭的小襖綢褲,在炕上歪着,說身上害疼,叫傅月明給她揉着。傅月明便在炕裡頭坐了,與她揉捏身上。

陳杏娘便說道:“白日裡客人跟前,你那等快嘴。雖是逞了一時威風,倒沒得讓這起婦人出去散些閒話,說你沒大沒小,尖嘴薄舌,沒些婦德。她們是些沒見識的愚婦,你又何必與她們計較?”傅月明將嘴一撇,說道:“女兒便是看不上這些人,眼裡再容不得人好的。見誰家好了,便生起紅眼病來,縱使不能做些什麼,也要往你身上潑些髒水。她們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家身上就好乾淨麼?”陳杏娘說道:“話是這般說,然而世道如此,你又爭些什麼?旁的罷了,那鄭三娘子又不曾惹你,你倒怎麼夾槍帶棒的,連她也傷?”傅月明說道:“話不是這等說,俗語言人爭一口氣佛受一柱香,咱們倒爲什麼平白無故受她們的閒氣?那鄭家娘子是沒說什麼,然而女兒就是看不慣她坐在一邊瞧熱鬧!說起來,那次去林家,若不是她,女兒也不至吃那些虧了——險不污了名聲!”

陳杏娘聞言笑道:“你如今人大了,脾氣也跟着長了,我是說不過你,憑你去罷。好在熠暉家中父母早故,不然你這個性子又是這樣的嘴頭子,到了公婆跟前,還不受罰?明兒到你外祖家去,可不比別處,你倒檢點些,別一時得意忘形,有的沒的都說出來,大過年的惹人不痛快。”傅月明含笑應了,又說道:“女兒還分得清內外,不至這般沒了算計。”

過得片刻,前堂上宴席散了,傅沐槐送了客人出門,踉踉蹌蹌回至上房。

母女兩個見他兩頰暈紅,酒氣沖天,就知是吃醉了,連忙使人端了醒酒湯上去。傅沐槐呷了兩口,自回房內,和衣倒在牀上,不多時便已鼾聲如雷。陳杏娘見狀,只得喊了丫頭上去收拾。傅月明便回後院樓內安歇,一夜晚景提過。

翌日乃是初二,本地風俗,出閣的婦人要回門拜望父母。

傅家三口一早起身,收拾停當,備齊了禮品,吩咐小廝傳了轎子伺候。陳杏娘因慮及家中無人,唐春嬌、唐愛玉兩個青年姑娘無人照看,便將她們兩個一併帶上。那唐愛玉倒罷了,無可無不可的。唐春嬌聽聞出門,倒歡喜的如天上落下一般。慌得三步並作兩步走去穿衣理鬢,梳妝打扮。

一家子預備完畢,出門而去。

門前轎子並牲口早已候着了,陳杏娘帶着傅月明坐了一頂青呢轎子,唐春嬌與唐愛玉乘了一頂藍呢轎子,傅沐槐則騎了一匹棗紅馬,前後有小廝家人跟隨,一家人逶迤往陳舉人家去。

須臾,衆人來至陳家門前,停轎下馬。唐春嬌見這陳家居着小小的房屋,庭院甚是淺窄,院中栽有桃杏數株,甚是清幽雅靜。院前安着一道半扇門子,門上斜釘着幾道竹條。

門上小廝見衆人到來,一早進去通報了,又將衆人迎進屋中。

衆人一路行進大堂,唐春嬌見這房屋共有三進,第一層乃是客位,第二層安放神龕,到底纔是主人歇臥之處。院中另有兩間小房,一所是廚房,另一所便是東淨。

這堂上亦也不甚寬敞,迎頭壁上貼着一張壽星捧桃年畫,糨子還不曾乾透,想是過年新粘上去的。堂下兩旁安放着兩溜半新不舊的黃楊木椅,上首是兩把太師椅,中擺着一方八仙桌,桌上擺着痰盒、桌屏等物。

唐春嬌正留神細看,卻聽軟壁後頭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就見陳舉人帶了兒媳陳氏、孫女陳秋華、孫子陳昭仁走了出來。

傅家衆人見主人出來,連忙迎上前去,一家子團聚自然免不得一番寒暄客套,又說了許多吉祥話語。

待拜年已畢,陳舉人便同傅沐槐在堂中坐了說話,陳氏將陳杏娘母女並唐春嬌姑侄四個迎進上房。

上房裡也一早收拾了一張桌面,擺了許多南瓜子、花生、豆糕並雜色糖出來,丫頭桐香端了茶水上來。陳氏便讓她們四個坐了,說些家常言語,又讓她們姊妹幾個吃點心。

傅月明等人又不吃這些東西,只在她二人跟前少坐了片刻,便到外間玩去了。

陳氏因看她們幾個出去,方纔問陳杏娘道:“你將那兩個丫頭養在家中,倒做什麼打算呢?”陳杏娘說道:“那個大的,倒是好辦,在這城裡隨意尋戶人家,嫁了就完了。那個小的,倒是麻煩。年輕姑娘不知怎麼拗了性子,說什麼都不肯嫁人,硬鬧着出家。我也怕迫的狠了,弄出什麼人命官司來,索性就由她做了個帶髮修行的女道士。如今月兒還在家,就容她在家住着。待明兒月兒出了門,將她送到城外白雲庵裡就罷了。”陳氏說道:“愛玉丫頭倒罷了,是妹夫的外甥女,在舅舅家住着,人挑不出什麼理來。那一個,卻算什麼?依着我說,待過了這年,你趁着還沒人說話,緊着打發了她出門。免得拖久了,人敢說你爲妹夫養了個小的放在家裡。她本就沒了孃家,這污了名聲,更無人肯要了。別弄到竟成了個新熬的漿糊,黏在手上甩不脫,還要燙傷了自個兒。”陳氏點頭道:“我也是這麼個意思,只是現下年裡,不好使人說呢。何況,一時半刻也找不出個人家來。”

陳氏笑道:“這倒有什麼難處?世間只有娶不着妻的光棍漢,卻沒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孃家那邊有個遠房弟弟,今年也要二十五六了,才死了娘子。去歲上來家看我,說及此事,再三央了我與他尋個好人家女子。我那弟弟生得雖不敢說好,也將就過得去了。他家見開着絨線鋪子,買賣雖不敢比妹妹家,也過得了日子。我看不如就把這女子說給他去?”陳杏娘笑道:“倒是勞嫂子惦記了,卻替我省了一樁心事。”陳氏笑道:“咱們之間,還用的着說這些!”

當下,姑嫂兩個在屋裡說話不提。

再言傅月明同着陳氏兄妹二人出來,走到一旁的一間屋裡。因年中無事,又都是青年姊妹,便在一處打馬鬥牌以爲樂,玩到熱鬧處,一個個便吆三喝四起來,屋裡倒也其樂融融。

唯獨那陳秋華,在一邊坐着,冷眼旁觀,不言不語。傅月明見她大年裡頭,穿着一件杏色對襟襖,下頭一條玉色棉裙,身上並無裝飾,頭上也只挽了個纂兒,臉上脂粉不施,越發顯的單薄瘦削起來。因正逢陳昭仁與唐愛玉賭牌,唐春嬌立在一邊幫看。她便走過去,向陳秋華笑道:“好一向不曾見着妹妹,聽聞妹妹又病了?”陳秋華不言語,半日方纔說道:“還是往年那些老病,不過天冷又發了,也不算什麼。”傅月明又笑道:“妹妹這身子一向不大好,倒要好生調理調理纔是。妹妹還這樣年輕,就生個這樣的病症,待往後出了閣生兒育女的,可要怎麼好呢。”

陳秋華道:“橫豎我是不嫁人了,又怕些什麼?”傅月明說道:“這話可是荒唐了,哪有姑娘一輩子跟在父母身邊的道理?頭一個律條上就說不過去呢。”陳秋華冷笑道:“如今姐姐厲害的很,行動就要拿律法來壓人。聽聞去年這一年裡,先是將自家表哥、妹妹都送上了公堂,落後又叫提刑院把自家的掌櫃夥計拿了。我是個膽小無知的人,不懂什麼律令法條,只知依着本心行事罷了。我是不敢招惹姐姐的,姐姐還是到那風光熱鬧的地兒去罷,大年下的何必來理睬我這個活死人?”

傅月明不防她竟這般說話,登時氣衝肺腑,粉頰微紅。只聽陳秋華又道:“我是個福薄的人,不及姐姐福澤深厚,家裡有錢、父母疼愛,又得了如意郎君,萬事順心的。姐姐又理我怎的?!”傅月明見她說及此語,心道這話須得講個明白,便趁人眼錯不見,握着她的手將拉到抱廈裡去。

陳秋華本不願去,奈何她一個體弱多病的人,如何掙脫的過,只得跟着她走了過去。待停了下來,她便向傅月明嗔道:“姐姐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不能當着人面說麼?拉的人手腳不沾地,險不栽倒!”傅月明便說道:“我知你心裡恨我,只道我奪了你的姻緣。然而你又怎知熠暉心裡就中意你,定是我從中作梗,才壞了你的事?”

陳秋華聽她直呼季秋陽的表字,心中酸澀,冷冷一笑,說道:“熠暉?叫的好不親熱呢!奉勸姐姐一句,這還沒過門呢,說話行事兒上還是檢點爲好。”說着,頓了頓又傲然道:“我自然知道的,他心裡必定有我的。只可恨你家錢勢壓人,攪了我們!”傅月明見她說的這般確切,心裡倒也狐疑,便問道:“你卻怎麼知道的?”陳秋華睨了她一眼,笑道:“我告訴你又怎的?不過叫姐姐白惹一肚子不痛快罷了。我今兒告姐姐一句話,拴住了人也未必拴住了心,栓的了一時卻栓不了一世!”

傅月明更加疑惑,連連追問。那陳秋華擰不過她,只得說道:“去年我還在你家讀書時,曾使丫頭送了一包親口嗑的瓜仁與他,外頭是拿我的手帕子包的。丫頭回來告我說,那包瓜仁他接了,手帕也再沒還我。若他並沒那個意思,又拿我的東西做什麼?這心意可見一斑。”

傅月明聞聽此事,不覺笑了,說道:“你那塊手帕可是粉色的底子,上頭繡了一朵蘭花,另有一張信箋在裡頭,題着你自家吟的一首小詩?”陳秋華聽聞,連忙問道:“你卻怎麼知道?”傅月明嘆氣道:“自然是他告與我的,你私下偷送東西與他,令他好不爲難。既不能薄了你的顏面,又不敢污了你的名聲,只得將手帕信箋全燒了,瓜仁給了個小廝。我聽了這事,要跟你說,因家事忙碌一向沒得空閒。今兒你既提起,我少不得告與你。他心裡自來就沒這個意思,就是這門親事,也是他自個兒來提的,你情我願,並無我家以錢勢壓人之說。你那心事,全是你自個兒胡思亂想琢磨出來的,還不快收了心,這般下去,只是自誤了前程。”

陳秋華聽了這一席話,便如五雷轟頂,面色蠟白,呆若木雞,半晌無言。傅月明見她這等模樣,倒也覺可憐,又勸道:“世間好男子頗多,你又何必執泥在他身上?他若當真對你有意,你爲他癡守倒也罷了。如今只是你自家一頭熱,又有什麼趣兒?”

陳秋華垂首默默,半日才又說道:“既是這樣,那日他爲何回我的對子?”傅月明先是不解,落後方纔想起是爲初次上學那日,她當堂出聯,硬要季秋陽應和一事,只是又氣又笑,說道:“素日裡人都說妹妹是個書呆子,如今看來妹妹不止是個呆子,更是魔怔了。這些故事,都是書裡編來唬人玩的。只因你一個對子出的好,人就動了心,就要同你好?哪有這樣的事!那日你當堂難他,他不回倒要怎樣?是自認學識不佳,還是冷你的場?你給人出了個大難題,還沾沾自喜呢!”

陳秋華這才如夢方醒,只是心有不甘,停了半晌,方向傅月明冷笑道:“姐姐也不要得意,他如今進京赴考,若是不中,那便是個繡花草包,中看不中用的。若是高中,京裡繁華迷眼,陳世美這樣的人也不算很少。姐姐這官家太太,也未必就做得成呢。”傅月明聽了她這番言語,心裡大感膩煩,只淡淡說道:“若當真如此,可不就說妹妹這大才女也是瞎了眼,識錯了人麼?”言畢,更不多話,徑自向外去了。

那陳秋華在屋裡坐了片刻,也就出來,兩隻眼睛紅紅的。丫頭纂兒瞧見,忙問她怎的。她只說是被風迷了眼,就此支吾了過去。

過得片時,傅月明出門淨手,回來就見唐春嬌拉着那小丫頭纂兒在一揹人處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待要過去看看,這兩人卻倒散了。唐春嬌照舊回屋,那纂兒卻往後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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