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日後,季秋陽歸家便請了兩位城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充作媒人,向傅家行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等婚姻大禮。雖則因季秋陽告假有限,諸般事宜未免倉促。然而納徵之時,季秋陽將聘禮按着世間禮俗加倍的添了上去,那聘餅三牲自不消說,海味也送來了八式,聘金更是足足送來了兩千兩銀子,連龍鳳紋赤金鐲也打了兩副,至於那鮮魚、瓶酒、果糖等物,更不在話下。傅家夫婦見聘禮如此豐厚,自家面上光彩十足,自然喜上眉梢。
一衆親鄰往常只笑傅家招了個窮酸女婿,倒賠錢嫁女兒,如今見季秋陽發跡做官,傅家姑娘過了門就是位官太太,不禁皆眼熱心妒。尤其是那一衆尚在閨中的青年女子,眼見得傅家小姐配了這樣一個才貌雙全、前程似錦的女婿,
免不得皆豔羨不已,各自暗罵自家爹孃瞎了眼睛。
至下茶這日,季秋陽親送了聘禮來傅家。傅家二老接了下茶禮,又按着世間禮俗將女家之禮行了,方纔寒暄着將季秋陽讓入堂中就座說話。
季秋陽今日衣着錦袍冠帶,兼且科舉新貴,又將迎娶嬌妻,意氣風發之態,比之往日那自謙之狀,自是大有不同,看在傅家二老眼裡,自也是喜愛不禁。
待小廝送上茶盤,傅沐槐便問道:“賢婿同小女成婚在即,不知賢婿將新房預備在何處?”說着,略停了停,又笑道:“賢婿勿怪,往日我觀賢婿只是客居,並沒個一定的住所。倘或賢婿有什麼難言之隱,宿處還不曾穩妥。我家中早已盤下了一處莊院,雖在鄉下地方,倒也算清淨。倘或賢婿不棄,可權作一時處所。”原來,他見季秋陽送來聘禮豐厚,與其往日單寒之景迥然不同,心生疑惑又不好直言相問,便以此話試探。如若季秋陽當真居無定所,傅家一早置辦下的莊院原便要送與女兒女婿的,如今與他們充作新房也未爲不可。但若季秋陽當真有所隱瞞,兩家結親在即,也需一個交代了。
季秋陽莞爾一笑,起身先自一躬,方纔恭恭敬敬開口道:“小婿蒙岳丈愛惜,感戴不盡。然而小婿雖出身微寒,卻也不敢覥顏受岳丈如此恩惠。小婿既不曾入贅,如何又能攜妻棲於岳丈府上,乃至令岳丈蒙羞?小婿在城中尚有一處住宅,雖不敢稱華麗,當也不至委屈了令愛。”
傅沐槐聽聞此言,倒也歡喜,又追問道:“倒不知賢婿這宅子見在何處?”季秋陽見問,自忖同傅月明成親在即,也無需隱瞞,便直言相告道:“不瞞岳父、岳母,城中那間脂肪鋪子煥春齋,便是小婿薄產。那鋪子後間原帶着一間宅院,如今小婿既要成親,自然居於彼處。”
傅家二老乍聞此訊,皆瞠目結舌,不知這大名鼎鼎、行蹤莫測的煥春齋主人竟做了自家女婿。傅沐槐驚異之餘,不免疑惑叢生,將季秋陽盤問了許久。季秋陽只得和盤托出,將自家來歷併爲何入得傅家充作西席,一應講了,說道:“小婿曾在別處見過令愛一面,不想竟一見傾心,一心求配。然而其時小婿孝期未滿,不能上門求親,又恐令愛爲旁人覬覦,故而行此下策。小婿行事荒唐,還望岳父岳母見諒。”說畢,又是一躬到地。
傅沐槐聽聞此語,方知西席一事乃是此人做下的圈套,然而如今木已成舟,心中縱然不悅,也是無可奈何。但傅月明乃他掌上明珠,被人這樣輕易拐去,又不免有些憤憤怨氣。正要端着丈人的架子,開口斥責兩句,陳杏娘卻已先笑着說道:“這又有什麼?自古及今,出了多少這樣的故事?前人使得,咱們便使不得麼?若皆以俗禮拘着,也沒佳話了。”言罷,又喜孜孜的向傅沐槐道:“可見熠暉有眼力,會識人,一眼就相中了咱們月兒。不然任着你挑,還不定選中哪坑裡的蛤蟆呢。”
傅沐槐見妻子如此講來,倒也沒話可講,只得附和兩句,半晌才道:“既是你執意,那月兒過了門,你可要好生相待。倘或叫我們打聽出來,你有虧待她之處,我們夫婦二人可不管你做什麼官,拼了命不要也不會容你胡爲。”季秋陽聞聽此言,長身作揖,肅然回道:“小婿得月明爲妻,自當愛若珍寶,若有半絲不到之處,必然天誅地滅,人神共棄!”
傅沐槐點了點頭,陳杏娘便向他嗔道:“好好的下茶日子,你平白逼着女婿立這等毒誓做什麼?熠暉既肯爲了月兒赴考,吃了那許多的苦掙了這個功名回來。且發達榮身之後,也不曾毀約,還肯回來求娶,可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哪裡便會如你所說!”
原來這陳杏娘眼見季秋陽科舉高中,做官在即,本就滿心歡喜,今又得聞他家財甚豐,更是錦上添花之喜,那相待的面孔自然也就與往日大不相同。這卻也不能怪她,以成敗論人,古來賢者尚且不免,又何況此愚婦。
季秋陽眼見岳父岳母這等情狀,雖有些好笑,倒也覺其情可憫,並不曾生出半分輕慢之心。當下,兩家將迎娶的日子定下——因季秋陽只向吏部告了兩月的假,時日委實有限,請了陰陽先生看過,稱六日後的初十乃是宜嫁娶的黃道吉日,便將日子定在這一天。事情了結,看看天色將晚,季秋陽謝過傅家二老留飯,便就起身去了。
傅家夫婦苦留不住,將季秋陽送至門上,眼看着這愛婿上馬遠去,方纔歸入房中。
時日匆匆,彈指便是初十。
這日,傅家張燈結綵,人人皆忙的腳不沾地、步履生風。 щщщ ¸тt kan ¸C〇
再爲新婦的傅月明今日自然早早便起身了,傅家早於兩日前便請了族中一位嬸婆來爲她開臉。這位嬸婆算是傅沐槐的遠房親戚,平日同傅家頗有些往來。她家中兒女雙全,子孫滿堂,兼之本人又是個極祥和慈厚的婦人,遠親近鄰若有出閣之喜,皆愛請其過去做個喜婆,好沾沾喜氣。如今傅月明出閣,傅沐槐便也將她請來。這位嬸婆同傅家既是同宗之親,於傅月明又很有些愛憐照拂之意,自是一口應下。
白日裡,這女家除卻新娘梳妝倒也並無多事煩累。縱有些族裡的姊妹,近鄰的女眷前來道喜,也都由陳杏娘陪着在花廳坐。傅月明獨個兒在屋中端坐鏡前,喜婆便在她身後,手裡拿着一柄自家年輕時用過的桃木梳子,替傅月明梳頭。此間風俗,喜婆所使梳子,須得是一位年高有福的婦人用過的方可,也爲討吉利起見。
這喜婆手持梳子,滿面笑意,挽起傅月明的一綹青絲,自上直梳至髮尾,口裡便唸叨着些吉祥詞兒:“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姑娘子孫滿地,四梳……”
傅月明耳裡聽着喜婆口裡的言語,看着鏡中如花人面,不由嫣然一笑。這等情景,她上一世也曾經歷,然而彼時所適非人,那喜悅之情也是淡淡的,窘迫羞澀倒是充塞胸懷。待到婚後,那唐睿畏懼傅家家長,起初的日子倒也差強人意。然而夫妻日間相處,總如那年終時的官樣文章,了了公事也就罷了。落後待傅家二老歸天,她更是度日如年,日日以淚洗面,哪裡曾嘗過半分敦倫之樂?如今此景再歷,重披嫁衣,所嫁之人卻是自己極中意的,心境自也迥然不同。想及季秋陽其人,傅月明不免喜上眉梢,霞暈雙頰。
喜婆在後頭張見,便笑說道:“婆婆給那麼多姑娘穿過嫁衣梳過頭,還沒見幾個新媳婦兒的頭髮像咱們姑娘這般烏黑油亮呢,一梳到底,統沒幾根兒斷髮的,這是好兆頭啊!又是這麼個標誌的模樣兒,婆婆我看了都愛,不知姑爺見了要怎麼愛呢!姑娘這過了門,必定夫妻和美,子女雙全,一輩子到頭也享不完的福。”
傅月明聽見這等討巧言語,心裡倒也喜歡,便開口輕聲道:“多謝婆婆吉言了。”
那喜婆替她將發盤起,把一朵龍鳳呈祥紅絨花簪在鬢上,方纔又將各樣釵梳一一插戴齊整。待打扮完畢,傅月明臨鏡一照,當真是桃濃李妖,明豔不可方物。
正在此時,小玉走進來道:“太太來了。”
話音一落,便見陳杏娘一身盛裝,自外頭走了進來。傅月明趕忙起身,陳杏娘走上前來,拉着她的手,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陣。傅月明叫她瞧得不好意思,低低道了一聲“母親”。
陳杏娘一面笑,一面道:“一晃眼的功夫,我的小月兒就長大嫁人啦。好似昨個兒你還爬到前院那棵樹上摘酸果子吃,今兒就穿戴齊整要出閣了呢。”嘴裡笑着說了,眼裡卻禁不住滴下幾顆淚來。
衆人見狀,連忙勸慰了一陣。
陳杏娘抹了兩把,又笑道:“我是高興,你們也不必勸。月兒嫁了這要好的人家,我心裡喜歡。”說畢,便攜着女兒的手在裡間炕上坐了。
衆人皆知這爲孃的在女兒臨出閣前,比有些私密話交代,便就都尋話去了。
陳杏娘看着小玉同桃紅穿戴齊整的告去,便說道:“這兩個,你都帶了去?”傅月明點了點頭,說道:“桃紅跟我久了,知道我的脾氣,服侍起來便宜。小玉聰慧伶俐,可替我省不少事。”陳杏娘也頷首道:“這般也好,免得你過去沒個可靠的人使喚。”言罷,又向傅月明一笑,自袖裡掏了一本手掌大小的黃舊冊子出來,遞與女兒道:“你且好生瞧瞧這個,看了先別羞惱,等我慢慢兒的告訴你。”
傅月明心裡已知那是何物,還是接了過去,入手一瞧,果然上面寫着《合歡秘錄》四個大字,再翻開看看,裡面盡是男女摟抱之姿,正與前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