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杏娘聞得“煥春齋”三字,甚覺耳熟,想了片刻,忽然說道:“可不就是楊柳斜街上新開的那家鋪子麼?我前兒聽人講起,說這間鋪子是京裡一家脂粉鋪的分號,所賣貨物與京裡時興的一樣。我原說過上兩日便去瞧瞧,三不知的咱們家竟還欠了人家一個大人情。”
說着,又滿面堆笑道:“既這樣,左右明日無事,我就帶月明過去走走。瞧瞧是什樣的人家,探探路也好。若能攀上些交情,那自然更好了。”傅沐槐點頭道:“如此也好,只怕不好親近。”言畢,又嘆道:“往日我還道你希圖權貴,豔羨官宦人家,沒什麼道理。如今瞧來,這沒有權柄在手,果然是不成的。遇上這樣的事,咱們也只好聽憑人拿捏宰割了。”
陳杏娘聽了這話,心中也不好過,然看傅沐槐已是滿面的不自在,也不好再說。只替他脫了衣裳,打發洗漱已畢,兩口子躺在牀上說話。傅沐槐因又說道:“我今兒看那位季先生衣着樸素,想必平日裡也很是拮据。我便忖着,替他在咱們家宅附近賃上一所房屋與他住,替他省些房費,也算是賓主一場。你以爲如何?”
陳杏娘笑道:“我倒也想同你說這事,咱們竟想到一處了。他住在那客店裡,往來甚是不易,又人多口雜,難免滋生是非。搬出來住也好,到明兒尋個小廝過去服侍,給他做個書童也罷。”傅沐槐聽說,便道:“這倒也罷了。”言畢,便笑着不言語了。
陳杏娘見他笑裡有話,便問道:“有什麼事但說就是,只顧笑個什麼?”傅沐槐便將白日裡自己忖度傅月明終身一事說了,又道:“我瞧着那季秋陽很好,人物儀表都盡配得上咱家月明,又是孑然一身,無有家累,倒是極合適的一個人選。但只一件,年紀略大了些,故而我還不曾定下主意,問問你的意思?”
陳杏娘聞言,心中計較了一番,便開口說道:“這季先生模樣是好,人品才學也都沒得挑的。然而他年紀大還是一則;二來,你適才還同我說家裡沒有權柄,在外頭受人揉搓。如今,你又要招個這樣一窮二白的女婿,咱家還能指望什麼?那季秋陽雖說有功名在身,但我看他話裡意思,也不像個能舉業的。他這樣的人,肩不能挑背不能扛,仕途上不去,生意做不得,又沒有手藝,只好在家吃閒飯罷了。這樣的女婿,你招來做甚?你不與月明挑個好人家,難不成還能指望着薇仙嫁到官宦人家去?”
傅沐槐待她說完,方纔又道:“話雖如此,那富貴人家的子弟,又哪個肯入贅呢?我又怕弄來些不知根底的人,反倒誤了月明的終身。”陳杏娘不語,半日才說道:“所以我說你招贅的主意不好,我心裡也並不願意叫月明招贅。然而咱們又沒有兒子繼承家業,我也不知該怎樣纔好。論起來,還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養不出兒子,咱們也不會落到這上不上下不下的境地裡去。”語至此處,她竟微有哽咽之態。
傅沐槐眼看娘子難過,趕忙勸哄了一陣,又與她開懷道:“左右你我倒還不算老,也還有指望。月明也沒到出閣的年紀,這事往後再說罷。”說着,便勸住陳杏娘。看時候不早,便一道睡下了,一夜無話。
翌日起來,傅沐槐打發活計到街上去看房子,他自家往鋪子裡去了。陳杏娘梳洗已畢,吃過了早飯,便令夏荷將傅月明姐妹二人招來,問道:“我今兒打算到城裡去走走,買些物事。你們有誰想跟我去,快些收拾了去。我已打發馮家的去喊轎子了,就待來也。”這姐妹二人平日裡都鮮少出門,今聽了這樣的事,哪有不願去的道理?便都忙忙的回去梳頭穿衣,收拾已畢,又帶了各自的丫頭,跟了陳杏娘出門。
這母女三人同坐了一頂藍布轎子,桃紅、夏荷並荷花共坐了一頂,兩頂轎子徑向楊柳斜街上行去。
這楊柳斜街乃是徽州城裡一條大街,人煙旺盛,商鋪林立,攤販吆喝之聲不絕於耳,街上人來客往,比肩摩踵,當真是熱鬧到了極處。傅家的轎子行到一處店鋪跟前停下,傅月明攙扶了陳杏娘下轎,傅薇仙緊跟其後。三人落地,便見眼前好一間商鋪,佔地甚廣,門臉極大,迎頭是兩扇對開的朱漆大門,上頭懸着一方紅木匾額,書着“煥春齋“三個大字。傅月明觀那字跡,雖非名家手筆,卻很有些獨道之處,竟還有幾分眼熟,不覺暗自吃了一驚。
傅薇仙眼尖,瞅見她面上變色,忙問道:“姐姐怎麼忽然變了臉色?”傅月明看了她一眼,說道:“路上顛簸得很了,略有些不大舒服。”說着,便扶着陳杏娘,提衣上階。
邁步入門,但見堂上甚是開闊,兩邊牆上古玩字畫甚是考究,一方黃楊木櫃臺立於當中,後頭是幾排貨架,櫃檯前擠着許多女客,正在挑揀貨物。一時低聲細語,一時高聲譁笑,嘰嘰喳喳,吵鬧不絕,又齊心向那店家壓價。只聽那掌櫃在後頭高聲說道:“小店一應貨物概不議價,凡有嫌貴的,就請移駕往別處去瞧瞧。”他此言一落,衆人又是一陣譁然。
傅家母女眼見此處熱鬧到如此不堪的景象,竟有些無措。陳杏娘一眼瞅見那宋家娘子帶了她姑娘也在人羣裡站着,便走上前去,向她笑道:“宋娘子,你好呀?今兒有空也出來走走?”那宋氏本已瞧見她了,只是裝作不見,如今看她走來招呼,只得強笑着應了。陳杏娘又叫傅月明與傅薇仙過來,兩家姑娘各自見過。
傅月明觀那宋家的姑娘,大約只十二三左右的年紀,身量未足,眉眼口鼻與宋氏無一處相似,束手束腳,神態之間甚是忸怩,心裡便忖度這該當不是宋氏自己生的。
正這樣想時,果然就聽陳杏娘與宋氏說道:“宋娘子帶的這丫頭好生標誌,真與娘子是一個模子里扣出來的一般,到明兒出閣時還不知怎樣俊俏哩。誰似娘子這樣有福,生的這樣一雙好兒女。”宋氏頗覺窘迫,勉強一笑,說道:“這是她爹收過的一個丫頭養下來的,我把那丫頭攆了,將這女孩子收在我身邊,倒像我的女兒一般,比她哥哥聽話些。”
陳杏娘見了那姑娘模樣,心中早已猜到,蓄意這樣說來,原不過是要與宋氏難堪。宋家給他們家裡使了絆子,她心中惱恨,雖不得報復,但既撞見了少不得也要在這嘴頭上佔些便宜。宋氏是個心中有病的,被陳杏娘拿話噎了,倒也不敢惱,只與她說了幾句場面話,便拉着她一道看貨。陳杏娘也就移船就岸,不再多言。
傅月明自見了那塊匾額,便再無心看貨,又看櫃檯邊擠滿了人,就走到了一邊低頭想事。停了半日,她見母親興致甚佳,竟同那掌櫃也攀談起來,料知沒一時三刻是不得完事的,只得耐着性子等候。
冷眼看了片時,她見這店裡雖然人多聲雜,貨物銀錢進出卻條理分明,店夥行事也很是規矩,那掌櫃言談之間極見精明,不由心中也暗自讚歎這鋪子主人經營有方,御人有道。正當無趣之際,她忽然內急起來,便拉着店中一名做活的丫頭相問便宜之處。那丫頭面露難色,說道:“姑娘見諒,我們家主規矩嚴,後宅是不準外人進的。”
桃紅在旁聽說,當即斥道:“哪有你們這樣做生意的?照顧你一個錢,也是你父母,倒哪有把人往外攆的道理?”那丫頭聽了,略停了停,便說道:“那請姑娘稍等,我進後頭問一聲。”說畢,便扭身轉進後頭去了。
片刻,她又出來,向傅月明笑道:“我們店主特允了,姑娘請隨我來。”說着,又向桃紅道:“後宅實在不大方便,還請這位姑娘在堂上少候。”桃紅正要再說,傅月明卻道:“你在這兒等我就好。”桃紅眼見自家姑娘都這樣說了,無奈之下只得應了。
當下,傅月明便隨那丫頭走入後院。踏入二門,只見是偌大一處庭院,天井之內滿栽着垂絲海棠,如今不是花開時節,滿眼只見翠綠。那丫頭引着她穿過天井,直向宅子深處走去。傅月明眼見一路之上花木幽深,樓閣林立,庭院深邃,心中暗歎這煥春齋主人家業龐大,又看那丫頭只顧走個沒完,不由疑心漸起,遂開口問道:“隨處尋個方便地方就可,何必走這麼遠?”那丫頭笑道:“前頭都不方便,姑娘要尋方便地方,跟着我就好。”
這般又走了片刻,好容易才走到地方,那丫頭指與她淨手去處。她走到此時,已是急得有些很了,忙忙進去方便。待出來時,那丫頭卻已不見了蹤影,舉目四望,周遭一片靜謐,更無一人。無奈之下,她只得自尋出路。然而此地樓閣林立,道路曲折,又多山石花木掩映,真如迷樓也似。沒走出幾步,便已迷失路途,往前行道路已斷,往後退則又回至原處,左轉是太湖山石,右拐則是一片池塘,正自惶惑茫然之際,忽然聽得身後一陣腳步聲響。
她慌忙轉身望去,卻見季秋陽正緩步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