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傅月明起來洗漱梳妝。因夜間陳杏娘接連起來了兩次,皆是她親身招呼,早起身上便覺倦了些,氣色也有些不好看。便要多用些脂粉,但因母親病中,不好盛裝麗服,便只用茉莉粉勻了面,並沒擦胭脂,又早於前一日叫桃紅把才做的藕荷色對襟半臂紗衫並玉色草紋六幅裙拿來。冬梅伺候着梳妝已畢,又笑問道,“姑娘這茉莉粉真好,又香又勻淨,擦在臉上很能潤澤肌膚,跟白瓷似的,不像我們素日裡用的那鉛粉,抹上看着就同擦了牆灰也似。姑娘哪裡得來的好東西?說與我,我也好弄些來使使。”
傅月明見她豔羨,本來因她是太太房裡的大丫頭,就送她些脂粉也不算什麼。然而這茉莉粉卻是季秋陽託人拿來的,所剩又不多了,心裡便有些捨不得,遂找了些話,笑道:“這脂粉也沒什麼好,不過是前幾日秋丫頭私下裡送的。其實用着平常,只是我往日裡那些毛病,你是知道的。就這盒子份用着倒不長那些疙瘩,便一直用罷了。”說着話,桃紅走來服侍,見傅月明梳妝已畢,又走回去自家洗臉梳頭。
兩人說了幾句閒話,便聽帷帳裡略有些響動。傅月明連忙起身,撩了帳子起來,見陳杏娘已然醒來,便笑問道:“母親今兒覺得怎麼樣了?”陳杏娘無力道:“吃了那大夫的藥,心裡安寧的很,身上也不疼了,就是沒力氣。”傅月明笑道:“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哪裡能這般快?宋大夫的藥既有效驗,那母親便安心吃就是了,寧耐着養上幾日就可痊癒的。”說着,冬梅已從竈上拿了早飯回來。傅月明見其內果然有一碗自己吩咐的紅棗桂圓粥,連忙親手端了,伺候陳杏娘吃了。
陳杏娘吃着粥,便問道:“怎麼忽然想起來燉這個?大熱的天,吃這個倒更顯燥了。”傅月明笑道:“這是用紅棗、桂圓、山藥、薏米合着上等粳米熬的,最能益氣安神,母親這病是打氣頭上來的,吃這個正合宜。母親就是沒胃口,也略吃些,待會兒好吃藥。”陳杏娘便依着她的話,將一碗粥吃盡。傅月明將粥碗遞還冬梅,又張羅着熬藥。陳杏娘見她忙碌不堪,連早飯也顧不得吃,倒很有些心疼,便說道:“你丟下,叫冬梅過來伺候,去吃飯罷。這一夜裡,鬧得你也沒好生睡。”傅月明笑道:“母親說哪裡話,父母染病,兒女扶持,原都是該的。冬梅忙着掃地收拾鋪蓋呢,不得閒。母親吃藥是不能耽擱的,我橫豎也不甚餓,越性再等等也罷了。”陳杏娘還是說:“既是冬梅不得閒,就把桃紅和小玉叫來。再不成,還有那些媳婦呢?賊奴才,看我病倒了,一個個都不到跟前來了!”
傅月明趕忙笑道:“看母親說的,近來家裡事情多,他們各有各的差事,一刻也閒不住的。母親這病就是氣大傷身了,這時候了還不說靜養,還自去討些閒氣來受?”陳杏娘聽罷也笑了,又嘆道:“偏是這時候,家裡出來這麼些事,老爺又不在家,倒難爲你了。”傅月明笑着勸解了一陣,說話間那藥就好了,她捧來服侍陳杏娘吃了,又親自收拾了,方纔到外間吃早飯。
正吃飯間,就聽外頭一陣裙子響,唐姑媽快步打外頭進來。才進門便望着傅月明大聲說道:“大姑娘,你好不懂事!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事,怎麼不打發人來知會我一聲兒?真拿我當外人也怎的?”傅月明眼見來者不善,然而畢竟她是個長輩,也不好當面薄她的顏面,還是笑着起身說道:“姑媽好,且先到裡間坐下,容我慢慢兒的說。”說畢,也不吃飯了,將她請進裡間。其時,桃紅也到上房來,她便吩咐了燉茶上來,
待賓主落座,傅月明向唐姑媽笑道:“不是我不告與姑媽,只是太太病的也突然,我一下子慌了手腳。姑媽沒見着,太太昨兒發病時那樣子,着實嚇人的緊,我一個小孩兒家能怎樣呢?自然是先去請大夫了,哪裡想到知會姑母比延醫吃藥還要緊些。家中事情又多,老爺不在,太太又病着,我忙前忙後,就把這遭給忘了。姑媽今既來問罪,那我也不好分辨什麼。只是,姑媽今兒倒爲什麼來的?”唐姑媽被她拿話嗆了,又臊又怒,卻又挑不出理來。頓了半晌,方纔說道:“嫂子病了,我過來看看嫂子,問個安,此爲一則。二來,既然嫂子病着,想必這邊家事無人理會,你又太小,還沒出閣,恐壓服不了這些下人。我就特特兒的過來瞧瞧,幫你們料理料理。”
傅月明聽了,心中冷笑,面上還是笑道:“姑媽好意,我倒是心領了。只是姑媽也不清閒,愛玉妹妹還病着,須得姑媽照料。家裡那邊尚且有一位沒出閣的年輕姑娘,不能沒人看管門戶。雖有表哥在,終究還小。我怎敢拿自家裡的事來煩勞姑媽呢?”唐姑媽聽她這樣講來,便扳着她的臂膀,與她身挨着身,笑着說道:“你這孩子,怎麼盡跟我客氣起來?那邊自然有你表哥照管,不必擔心。託哥嫂的福,你愛玉妹妹的身子也好大半了,不必我整日看着,有什麼事盡有綠柳招呼着呢。”
傅月明笑道:“既這樣說,愛玉妹妹就該回家去休養了。原也是因她腿傷,挪來挪去似乎不大便當,這才暫且在我們家住下了。如今既然好了大半,那還是回家住去更愜意些。”說畢,她也不待唐姑媽開口,便向立在一邊的冬梅道:“去對人說,叫小廝們把車套上,吩咐綠柳替愛玉姑娘收拾了,就送姑娘回去。”冬梅當即便應聲去了。唐姑媽這搬起石頭,反砸腳面,心中窩火不已,登時起身望着傅月明說道:“大姑娘,我好心好意來幫你的忙,你不承情也罷了,倒何至於攆我們走?我可告你一聲,傅家這麼大個家業,一天少說也有二三十件事,往來賬目不消說,你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毛丫頭,能料理的過來?若出了什麼岔子,叫鄰里街坊看笑話不打緊,害的嫂子擔心,病又加重,倒值得多了。再一則,我過來幫你料理家事,殫精竭慮,勞心費神,好了也是你家太平,我倒圖些什麼?你這孩子,當真是不曉事!”
傅月明聽着,也不動氣,只將手裡的茶吃了半盞,放才笑道:“姑媽倒是盡爲傅家打算,只是這傅家門裡只怕還輪不到姑媽來主事。姑媽也不想想,這一個出了門子的姑娘回來照管家事,算怎麼回事?姑媽是不是忘了,這家門姓傅,不姓唐。”
唐姑媽不料她竟當面說出這樣狠絕的話來,且半分情面不留,登時惱羞成怒,待要同她理論,她說的卻又字字在理。若要同她叫嚷,又失了長輩身份。再者,兄長出了遠門,鞭長莫及。那嫂子本就與自己有些夙願,嫌隙已久,自然不會出來讓自己插手家事。她原本打的主意,趁着陳杏娘病倒,傅月明又是個丫頭片子,這時候必定六神無主,只消拿出幾分本事,一拳打到了她。這傅家內務的權柄,還不是如探囊取物?誰知,傅月明人雖小,主意卻拿的穩。一夜過去,傅家絲毫不見紛亂。自己過來說話,倒讓她一個晚輩拿話給僵住了,上不上下不下,再坐着又沒什麼意思,走了卻又失了身份。
又想着一家子的倚靠,唐姑媽少不得暫且含忍了這口氣,滿臉堆笑向着傅月明說了些軟和話。傅月明只含笑吃茶,待聽不聽的。唐姑媽便問道:“怎麼不見二姑娘?嫂子病了,她橫豎也是嫂子膝下的女兒,怎麼不來服侍?”傅月明笑道:“她犯了點兒錯,太太的意思,先扣起來了,待老爺回來再發落。”唐姑媽聞說,登時閉口不言。
半日,丫頭冬梅進來說道:“門上小廝來報,說林家打發人送了一擡禮物過來,請姑娘示下。”說畢,便將帖子遞了上來。傅月明先自一怔,立時問道:“這林家近來倒是奇了,怎麼時常打發人來?今兒又爲的什麼,又送禮過來。”冬梅道:“來人說是他們家姑娘聽聞咱們家太太病了,特特打發人來問詢,問太太的安,還送了些禮物過來。”傅月明聽着,就展開那帖子,見上頭寫的果然是些問候之語,用詞倒十分殷切,慰問之意甚濃,落款還是那林小月。
傅月明看過帖子,想了一回,先說道:“倒不好冷落了人家的家人,先叫來升款待人家些酒飯,切莫簡慢了。待我看看,這帖子怎麼個回法。”冬梅聞聲,便去了。唐姑媽在一旁,伸頭探腦,聽的怔怔的,待冬梅出去,方纔回過神來,又陪笑問道:“大姑娘怎麼不問問,這林家當真送了一擡禮物過來?這可不是薄禮了,林家可是當真看重咱們家的,姑娘可不要怠慢了人家,倒得罪了人。”
傅月明微微一笑,望着她說道:“這點子道理我還明白,不消姑媽說。”說完,也不理睬唐姑媽,就叫桃紅拿了筆墨帖子過來,待寫時又想起:我是一個姑娘家,這樣寫貼去回,倒似是不大便當,難免使的筆墨外流。想了想,便向桃紅說道:“你去叫小廝,把季先生給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