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姨娘被一衆僕婦制住,仍是向着傅月明怒目而視,嘴裡不乾不淨的罵着什麼。衆家人僕婦聽她罵的實在不堪,便有人拿了塊手巾塞進她口中。
傅月明扶着牆壁,咳了半日,方纔漸漸迴轉過來,有人端了熱茶來,與她潤了喉。她吃了兩口,方纔向陳杏娘說道:“女兒一時嘴快,倒惹出這樁事端來。田姨娘也是心疼妹妹的緣故,母親不要責怪於她。”陳杏娘心裡深惡田姨娘,又疼惜女兒,不禁說道:“你還替她說話呢?她要掐死你呢!快叫娘瞧瞧,有沒有怎麼樣?傷着喉嚨沒有?”傅月明搖了搖頭,低低問道:“好端端的,薇仙妹妹怎麼會忽然上吊?”陳杏娘皺眉道:“我也不知,一早起來就聽底下鬧哄哄的來報,我就趕來瞧了。還不及問話。”
傅月明又問道:“父親就要回來了,這事兒須得仔細料理呢。母親可打發人請仵作去了?”陳杏娘反問道:“請仵作幹什麼?”傅月明微微一怔,陳杏娘又說道:“薇仙又沒死,只是一時閉了氣而已,我已叫人請大夫去了,就來也。”
傅月明聞說,擡眼掃了田姨娘一眼,卻見她面上已然退了方纔的盛怒神色,卻帶了一絲倉惶,不覺冷冷一笑。心裡念頭微轉,便向陳杏娘說道:“母親,薇仙縱然有錯,到底也是咱們家的二姑娘,她如今這幅模樣,讓外人瞧見,咱們面上不好看。”
陳杏娘微頓了頓,便向外頭吩咐道:“來兩個人,取張春凳過來,把二姑娘送回房去。”又叫素日裡服侍傅薇仙的丫頭蘭芝與她換衣裳,便令來升媳婦將衆人都攆散了。她便帶着傅月明往寧馨堂去。傅月明臨走時想了想,另吩咐兩個媳婦將她捆了,關在柴房裡,留芸香看管。待都妥當了,她方纔離去。
行至寧馨堂,衆媳婦七手八腳將傅薇仙送進裡屋,她的丫頭蘭芝進去與她換衣裳。陳杏娘便同傅月明在外堂上坐了,傳了素日裡與她母女送飯的蓮香過來問話。
蓮香上來,垂首在堂上立了。陳杏娘性子急躁,衝口便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沒頭沒腦的,二姑娘爲什麼要去上吊?!”傅月明聽了母親的問話,便覺不妥,在旁開口道:“這幾日你去瞧二姑娘,可見她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麼?有說什麼話?”蓮香回道:“起初幾日,二姑娘同田姨娘都還好好的,送去的飯菜也都吃了。可自打三天前起,二姑娘便吃不下飯去,每每小的去收拾,飯還都剩個大半碗。小的以爲二姑娘病了,還特特問過要不要稟告了太太請大夫來瞧。二姑娘倒說不用。今兒一早上,小的又去送飯,開了門就見二姑娘吊在樑上,小的嚇壞了,連忙喊人放了二姑娘下來,才報與太太。”她自是不說這幾日裡,如何奚落嘲諷傅薇仙母女,田姨娘幾度與她口角之事。
傅月明聽畢,淺淺一笑,打發了蓮香下去,向着陳杏娘說道:“母親,你說,薇仙被關起來也很有幾日了,怎麼早不上吊,晚不上吊,偏趕着父親回來之前去上吊呢?她若是意志消沉,沒胃口吃飯,也該早早就發作起來纔是。”陳杏娘聽了她這番言語,當即問道:“你是說,她趕着老爺回來之前,唱了這出苦肉計?”傅月明微笑頷首道:“大約如此。她是想激起老爺的憐惜,好相救田姨娘。”說畢,又故意嘆道:“雖則她未必有什麼歪心,然而如此作爲,難保不讓人說母親苛待於她。傅家正房娘子容不下庶女,竟把個好好兒的姑娘逼得上吊,這名聲可不大好聽。到底是薇仙年紀小,想不了這麼周全,也是她們母女連心的緣故。”
陳杏娘聽了,一字兒不發,半日方纔冷笑道:“素日裡我那樣待她,雖說她吃穿用度比你略差些,可我與老爺也是實心的疼她,並不曾半點虧欠她的。到頭來,竟落得她這樣回報!當真是,衆生好度人難度,隔層肚皮隔層山!”
傅月明聽了這話,也不敢接口。正逢此時,外頭小廝進來回報道:“宋大夫到了。”傅月明聽聞,起身往裡頭去了。
那宋大夫入內,與當家太太見過,問詢了一番。他原就是這城裡的人,顧東亭沒退下來時,便也常來傅家看病問診,都是熟極了的。陳杏娘便也不避忌,同他略敘了寒暖,便請進裡頭爲傅薇仙看診。
宋大夫入內,看了一回,須臾便出來。他行醫已久,又是個積年老者,閱歷豐厚,一眼便瞧出其內的緣故,當着陳杏孃的面也不說破,只是說道:“小姐倒沒什麼大礙,只是一時閉了氣,又着了驚,靜養幾日便可。藥,若想吃,老夫便開一帖安神藥來,若不想吃就罷了。小姐頸子上有些瘀傷,抹些活血化瘀的藥膏就是了。”
陳杏娘聽了,心下稍定,又惦記着傅月明脖子上被田姨娘掐出來的紅痕,便說道:“大夫開藥膏時,多給兩盒罷。備着家裡不時的要用。”宋大夫點了點頭,當即寫了藥方出來。陳杏娘使人送上了診金,又低聲道:“我家中二姑娘的病情,還望大夫出去不要多口。”宋大夫說道:“不消老夫人叮囑,老夫自曉得。老夫可不似那顧東亭,與人瞧了病,略知些事情,就出來六說白道的。弄的鄭家的姑娘要跳井哩,這樣沒有醫德的大夫,死了也要下阿鼻地獄!”
陳杏娘聽出這弦外之音,便隨口問道:“鄭家的姑娘怎麼了?爲什麼要跳井?”那宋大夫卻不肯多言,只說道:“人家的閒話,老夫也是偶然聽來,也沒什麼說的。”說畢,便戴了帽子去了。
這廂傅月明又自裡頭出來,問道:“如何?薇仙可要緊麼?”陳杏娘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她甚事都沒得,躺兩天就好了。一下子吊死了倒也罷了,拖在這裡,上不上下不下的,待老爺回來還得多費一番脣舌!”傅月明勸道:“母親不必爲這些小事氣壞了身子,那肝氣病纔好兩日不是?”說着,又笑道:“母親若要省些手腳,我倒有個法子,包管父親回來,立時就攆了田姨娘出門,也絕不問傅薇仙上吊的事兒。”說畢,便湊在陳杏娘身畔,耳語了一番。
陳杏娘聽了她的計謀,微一皺眉,說道:“這可成麼?”傅月明說道:“有什麼不成的?父親同母親那樣恩愛,母親往日有個頭疼腦熱的,父親就要寸步不離的守着牀畔,何況這回是當真給氣倒了呢?何況,母親那病可是真的,又不是咱們睜眼說瞎話。”陳杏娘想了一回,便點頭道:“那便依你的。”
說話間,小廝抓了藥回來,進來問傅月明討要藥金。傅月明問了一回,見數額不錯,便開發了銀子給他。陳杏娘見了,說道:“你這幾日管家,倒是似模似樣的。我雖病在屋裡,倒覺得省心很多。這也好了,往後你去了婆家,不愁管不得家。”傅月明面上微紅,不接這話,只說道:“母親身子纔好,不要勞了神,還是先回去歇息罷。這裡一應有我呢。”陳杏娘原就不欲理睬傅薇仙一事,起身去了。
傅月明見陳杏娘離去,當即吩咐桃紅叫了幾個身體強健的僕婦進來,當衆吩咐道:“二姑娘身子不好,你們可要把這寧馨堂仔細把守起來,沒我的吩咐,任是誰也不得隨意出入。你們每日裡輪班貼身守着二姑娘,倘或她再有些什麼好歹,我可不管你們體面不體面,可是要罰起來的。”她掌管傅家內務已有些時日,恩威並施之下,頗建起些威嚴,發話出去,倒也無人敢不聽從。當下,這幾個僕婦皆俯首聽命。
傅月明點了點頭,又交代了幾句,方纔離去。
這傅薇仙在屋裡聽見外頭的動靜,心裡暗罵不絕。
她被人在樑上救下時,便不曾暈厥,只是與其母田氏鋪定了計謀,要趁傅沐槐回家之際,訛賴陳杏娘母女二人欺凌庶女、逼死人命之事。傅月明一早瞧出了機關,因素知田姨娘是個揚風炸毛,經不住激的,便蓄意拿話挑逗。果然田姨娘沉不住氣,聽了傅月明的言語,立時便發作起來,將女兒事前一番交代盡數丟至腦後。同傅月明廝打了一場,卻混了傅薇仙的計謀。
其時,傅薇仙躺於草鋪之上,耳朵裡雖聽得清清楚楚,卻是一毫辦法也無,只得聽憑上房的撥弄。此刻又聽聞傅月明令人將此處圍了起來,自己才脫囹圄,又入監牢,更兼往後每日都有人貼身相伴,名爲伺候,實乃監視。自己一言一行皆在傅月明眼皮底下,不禁懊惱不已。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得寧耐着性子,待老爺回來再去辯駁一二。
這日一白日再無別的事端,只捱到後半夜,陳杏娘肝氣病再度發作,疼的禁受不得。好在家中備有藥丸,用黃酒衝開服了一丸,才睡去了。隔日起來,傅月明便張羅着再請大夫。
正當傅家忙亂不堪之際,那隨傅沐槐外出的小廝天安快馬來報,言稱傅沐槐已回至徽州城,已然走到城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