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爲什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小說呢？爲什麼會這麼吸引人呢？”
菅野隼人很沒有形象的坐在東門的草坪上，草坪已經很久沒有被打理了，幾片枯黃的草莖就像癩皮狗身上的斑紋。他拿着一個粗糙裝訂的小本子，每看一會兒，就感慨一次。
大友從戰壕那頭走過來，一邊啃着蘋果，一邊道：“翻一頁你就嚷嚷一次，菅野，你到底在看什麼呢？”
“《夜神月》啊，我剛纔弄到的手抄本。”菅野揚了揚手中的小冊子。
“咦，竟然都有這種東西出來了？”大友拿過手抄本翻了翻，指着一處道：“肯定是醫學部那些人弄出來的，早聽說那邊有人能過目不忘了。你看看，就連李君的語法錯誤，這裡都抄寫上了。”
“唉，我寧願沒買過這東西。太打擊人了。”菅野叼着草莖，躺在草地上，有些灰心喪氣的說。
“怎麼了，報考了東大理學部，和早稻田文學部的大才子菅野，也有認輸的時候？”大友狹促的調侃道。
菅野隼人搖搖頭：“我和他差太多了。你當然不懂了，越是內行人，越用理論分析，才能越懂得李君到底有多厲害啊！”
大友有些不爽了，雖然我是高中生，但你也不能這麼看不起人啊！他道：“好啊，那你說說看，《夜神月》到底在理論分析上強在哪裡？”
菅野隼人聽了，一骨碌坐起來：
“先說技巧上吧。美國有個強人叫普羅普，用盡一生閱遍世間小說，總結出文藝作品三十六種套路。這就是文藝界的金科玉律，可以說沒有它，就沒有美國好萊塢現在的繁榮。”【注】
“有這麼厲害？”
“當然，當時的著名詩人席勒想挑戰這個理論，用了大量時間在各類戲劇中，想找出這三十六套路的不完善，結果他甚至連這三十六種都找不全。從那以後，再沒人敢挑戰普羅普的理論了。但是，呵呵……沒想到我在這裡就見到了一本……”
“《夜神月》不在那三十六種套路中？”
“何止不在啊，”菅野隼人苦笑一聲，“這一個禮拜，《夜神月》劇情轉折七次，而五次的轉折都不在那三十六技之中！幸好學校機構癱瘓了，不然我把這個小說的技巧研究明白了，別說畢業了，甚至在美國專業刊物上發表論文都沒問題。”
大友有些震驚的看着手中的小本子，真的假的，有這麼厲害？
在大學中，討論學術問題永遠都不缺少圍觀者，兩人的對話，已經吸引了幾個學生的注意。此時有一些人明顯做出了不信的表情。
有一個學生帶頭嚷嚷道：“喂喂，菅野，別以爲我們是理學部的，你就亂扯啊！那個普羅普三十六什麼的作者，可是美國人啊！一個美國人用盡一生才總結出來的東西，怎麼可能隨隨便便的，被一個連書都沒讀過幾天的中國人打破呢？”
現在日本人中，崇美風氣極爲盛行，甚至是被鼓勵的。就算是以“革命”爲口號的學生黨，心底中也覺得美國的科技、文化實力強大的令人絕望，就像八九十年代的中國面對美國的心情。
“好吧，這個不提，我們再說說其他的部分。”菅野隼人是個好脾氣的人，沒有生氣，而是換了個角度繼續說：
“李君四溢的才華，你們不否認吧？這七天裡，每一天最後的大轉折，都足以做普通電影的大結局了吧？構思這種情節，需要多少精力和時間啊！如果一個作者偶然寫出名作，可能是運氣好。但《夜神月》的轉折跨度很大，從最初的控制火口卿介，到現在和l的鬥智，這麼多故事，依舊吸引人心，絕對是精心編造情節了！”
“嗯，沒錯，我知道《夜神月》好看，可到底爲什麼好看？我們想聽聽理論上的分析！”
“我不知道啊。”菅野隼人無辜的眨眨眼，“小說技巧不是數學，它掩蓋在行文之中，如果評論者和作者之間的理論差距稍微大了一點，那就完全看不出其中的理論高深在哪裡了。在下不才，完全看不出《夜神月》中具體的技巧，但是——我博覽羣書的經驗告訴我，這其中絕對蘊含着超越時代的技巧！”
這種回答顯然無法讓所有人同意。有一部分人覺得有道理，但更多的人則是不信。這下子，圍觀的人們迅速分化成兩派，吵的不可開交。
東雲芳子路過這裡的時候，就見到的是這樣一副情景。
她這幾天一直在忙着維護西門附近的秩序，雖然很累人，但不用搶座就能聽到第一手故事，有時候還能提前看到《夜神月》的手稿，別提多令人羨慕了。
更別說，自從那個李山河的小說開講後，申請加入她的組織的人數直線上升，風紀委員這種苦差事也被人爭着當了，而中溪秀士，她的男朋友，在組織內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
今天，她就是被中溪秀士喊來的，說是要給她一個驚喜。她抽出一點時間，正在趕往約定好的複印社。
熱烈的討論氣氛吸引了東雲芳子的注意力，她停住腳步，站在人羣的最後面，聽着人羣最中心的一個人發表他的觀點：
“好吧，看來我得拿出一點真東西了，”那人說，“反烏托邦小說大家都讀過吧？”
“等等，”一個矮個子有些震驚的說：“菅野，你的意思是說，《夜神月》是一本反烏托邦小說？就像《1984》那樣？”
《夜神月》是反烏托邦小說？
這個觀點倒新奇，東雲芳子不由得思索了一下，似乎還真有那麼點意思，夜神月不是就是利用一種黑暗的手段，來建立他心目中完美的世界嗎？
反烏托邦的小說有很多，《1984》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部，這種小說的中心主旨是：絕對和平安定的世界，已經喪失了革新的可能性，其實就是永遠的監牢！
“不不，它不是反烏托邦小說。”菅野隼人說，“但是，他也不是《超人》《蝙蝠俠》那樣仗着超級力量，一味迎合讀者的商業小說！應該說，它是介於二者之間——又烏托邦，又反烏托邦！”
衆人紛紛叫嚷起來：“證據呢？”“對，證據在哪裡？”
菅野隼人得意起來，直接把手抄本翻到中間：“就在這裡，86頁，死神找夜神月的時候，問，‘你爲什麼只寫了名字，而不寫他們的死因呢？’，夜神月是怎麼回覆的？”
人羣后面的東雲芳子渾身猛地一震，不由自主的出聲背誦：
“夜神月說：‘如果只靠殺人而改變世界，那我和希特勒有什麼不一樣？就算我每天都往生死簿上寫名字，又能寫多少個？這種殺戮，難道會讓世界變的更好嗎？’……”
旁邊有人也跟着讀起來：“……‘但是，只寫名字就會死於心臟麻痹，正是這個筆記最棒的部分！惡人全部死於心臟麻痹的話，遲早有一天，人們會意識到‘壞人正在被一個正義的審判者消滅’，全世界也就會知道我的存在！做壞事就會死，這種威懾力，纔是改變世界的真正力量！’”
衆人的聲音也匯合起來，彷彿帶着朝聖一般，最後響徹雲霄：“……‘我要的不是事後懲罰，也不是彰顯我個人的權威，而是要把人類變的更美好！這就是我——一個新世界的神，改變世界的執政綱領！’”
雖然東雲芳子已經把這一段倒背如流，但每一次重複，都會讓她的胸口感覺有火一般的沸騰。
改天換日的豪情，不外如是！
菅野隼人最後大喊道：“看到了沒有！非常自律的超級英雄不出奇，隱藏身份的超級英雄也不出奇，甚至超級英雄想要改變世界不出奇了。但能有如此清晰可行的方式的，《夜神月》絕對是獨一家！就像撥開了雲霧見到了月亮，夜神月的方法絕對可行！所以我才說，它是既烏托邦，又反烏托邦，介於二者中間的，一種全新的主題小說！”
譁，人們突然鼓起掌來，歡呼聲不絕於耳。
一直以來只是覺得《夜神月》很好看，但經過今天的這番辯論，才終於明白這本小說好看在那裡了！
這是一種全新的題材！一種不曾被人發掘過的，精心構造的虛構小說題材！
細數日本的熱門作品，罕有例外：整個世界觀、人物與設定，都是早已準備好的，就等主角撞上門來，再通過主角的視角，一一呈現給讀者們。主角更多的時候就是觀光客，被人物糾葛，或者命運操弄，逼迫着前行。
而這種主角擁有極大的自由度，卻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極限的挖掘規則，利用規則，到最後甚至要創造新世界的小說，全世界都不多，唯獨在中國的網絡小說層出不窮。
不怪李山河，誰讓他網絡小說看的多呢。《夜神月》原作就有幾分這個意味了，李山河一改寫，自然而然的就把這部分加強成現在的模樣了。
注：普羅普是蘇聯人，總結了戲劇作品三十一種敘事功能。這裡菅野隼人想說的是法國人普洛蒂，著有《三十六種戲劇情境》。在1960年代，文藝界一大盛事就是小說敘事學的誕生，在此之前，寫小說被認爲是天賦，是無法學習的。詳細不展開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百度。